从第一瓣落英自枝头飘落,到繁花缤纷谢尽,其实,只不过一夜光景。 但是这一夜,在她而言,仿佛就是以后,孤单一生的预演。 她知道,昨夜他没有来,就表示从此以后,他都不会来了。 那个以往对她千依百顺,平素总是无微不至的男人,那个她一向在内心里偷偷视作依靠,却又嫌恶谨小慎微的男人,在这最重要的时刻,叫人心碎地、缺席了…… 两行滚热的泪不觉烫过双腮,坠落在她妃色的衣裙上。她无言,心中亦仿佛无恨怨。 忽然,有一股风挟起地上落花无数,在寂静的空间飞舞旋动,不倦不歇。 她触景生情,想起从前某一天,在她面对繁花落尽的时候,有他陪伴在身边。他脸上的微笑,一直是那样温柔和煦…… 从前那些跟他在一起的日夕相处的时光,其实她也记不得究竟已过去有多少年了。 只记得,在遇见他之前的某些记忆的片段。那时候,她骄横任性,泼辣狂野,像个既凶恶又刁蛮的坏公主。 在她眼里,除了她爹以外,天底下、人世间,任何人都只配给她做仆人,供她驱策。 那一天,她正坐在迎客松的长臂上嗑着山果子。 忽然间,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从山外闯了进来。 她很生气,飞速迎上去,劈面就扔过去一把果壳。 他很诧异,为这个长相娇美可爱,却一脸凶悍霸道、满面怒容戾气的妃衣小姑娘极不友善的举止而奇怪。 而她,则矫揉造作地声称要砍下他的两条腿。理由是他不应该跑进黄山。 因为这是一片只属于她和他爹的世外桃源。这是别人的禁地,擅闯者甚至必须死! 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礼与取闹而不悦。 他再三向她道明来意。 但她根本就懒得听。 她突然向他出手,要动点真格的叫他好生吃点苦头。 可是他的武功竟然很高。她用尽机巧,使尽手段仍然无隙可乘。 无可奈何之际,她只好班来了爹爹帮忙。 但是,她没有想到,爹非但没赶走他,反而好像很欢迎他,竟然让他在山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啊,从鸟语花香的那个早晨,直到天下有雪的那个黄昏。 在这段时间中,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很不喜欢他。 于是她无数次花样百出地施展小伎俩,只为能如愿以偿把他赶出去。 但是她爹总是假装糊涂,对她的强烈诉求爱答不理,不闻不问。让她一直不得如意。 并且他,对她的种种栽赃嫁祸的表演,和驱之后快的努力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在她千百万种刁难和排斥下,也从来都是亲言笑语,和气如初。 这样虚伪的他,于是更让她越来越烦越来越觉得讨厌。 然而就是那个黄昏,天下有雪,与她相依为命的爹爹,竟将她跟他同时叫到了跟前,郑重嘱咐他往后定要好好照顾她,就像对待亲人那样。 并且,爹还把自己爱如性命的宝剑赠予了他。 她看着、听着,心里面很不以为然。对爹爹交代她的话,当然也就只是语焉不详含糊了之。 可她爹爹,却从此一眠不醒。 失去了爹爹的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她茫然不知所措,百思不得其解。一向威武挺拔的爹爹怎么忽然变得那么脆弱,怎么说垮就垮说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了? 她开始变得很忧郁,每天都想念爹爹,每天不吃不喝,只顾嘤嘤悲哭。 他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她,开解她,希望能够缓解她的哀伤。 即使毫无效果,他仍一丝不苟坚持不辍。 她后来变得沉默。 她一声不响地,呆看着他将她爹葬在翡翠谷中,呆看着那大雪,将她爹的坟掩盖成一片炫目的洁白世界。 其实翡翠谷,在二十年前,还叫做情人沟。 但是后来,因为她娘给人杀死在那里了,她爹就不准任何人进入那里。 情人沟,也被她爹改名翡翠谷。 有一次,她问她爹,为什么要叫那个地方翡翠谷。 她爹说,因为翡翠是你娘的名字。 她于是知道了爹很疼娘,很想念娘。 她娘被杀在情人沟的那一天,天空万里晴遍,沟里植物青翠欲滴。 现在翡翠谷有一种藤萝,四季常青。可是每到夏天,它的茎叶就会变得鲜红无比。 而二十年前,它还是不知道红的。 她听爹说过,那是因为娘的血,才使它懂得了红色的凄艳和惊心动魄。 从那之后,一到夏天,它的通身就变成鲜红,如血!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她爹的新坟被掩埋在雪底下面。 她一连做了三个夜晚的梦。 梦里他白衣无尘,背着一柄雪白的长剑,站在飞雪飘舞的翡翠谷中。 天地人寰,寂静得出奇,也寂静得让人发慌。 在大雪初停的一个晴日里,他背负她爹的长剑,带着她走出了黄山。 黄山以外的世界,是一片喧嚣芜杂的天地。没有云蒸霞蔚的气象,没有鬼斧神工的松石,也没有了那世外仙居一般的感受了。 这里每一天,充斥的是快马加鞭的奔驰和刀光剑影的厮杀。 当他为了保护她,将一个张牙舞爪扑向她的恶徒斩于剑下时,她在撕心裂肺的恐叫声中,惊奇地看到: 原来那么丑陋的一个家伙,他的血液也是红的颜色! 在这个一切以掠夺、占有为主题的世界里,她痛心地了解到,公主是最窝囊、最无能为力的一类人。 如果不是有他在身边,她在这里将寸步难行。 此时的他,就像她的保护神,就像她在那片世外桃源里时的爹。 然而公主毕竟是高傲的。当她逐渐学会了在这里如何能立足,如何能生活得更好后。她觉得,其实他对她来说,并非真的有那么重要。 于是,她找到了一个离开他的理由。她要去实现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离开他的日子果然充满快乐! 因为她是个美丽、活泼,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青春朝气、热情洋溢,正当花季,富有魅力。很多的英俊、风流的少年都麇集到她的身边,对她说最动听的甜言蜜语,做她让他们去做的每一件事。 这时候的她,很幸福,仿佛又找回来了从前的,那重被迫丢弃的美丽坏公主的骄傲姿态。 其实,她俨然已经被这些英俊少年们当作公主了。 他们诚惶诚恐地为她备最好的车马,任劳任怨地为她摘最美的鲜花。 有一回,她所居住的房间,被他们用心装扮成了宛如无尽的花的海洋。 花海中,她做了一个梦: 她全身白衣,静静地坐在繁华的花丛中央。周围一片寂寞,像没有人在一样。然而事实上,她知道,除了她之外,还有他在。 他白衣胜雪,站立在这片繁花世界的外头。他怀中抱着那柄长剑,平静的脸庞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们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处在花的海洋里,一个位于这个天地外。 从始至终,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然后,她就醒来了。 回忆梦里面的情景,她忽然有点儿怀念起他来了。 在这一刻,她以为两个人分开起码已经有十年了。可随后,她算出了日子,彼此间的分别,其实还不足三个月。 可能,梦都是有灵验的。 在第二天,他竟然找到了她的花房。就像梦里那样白衣胜雪,怀抱长剑。 他来这里,是为了领她离开。他呼喊她的名字,让她过去他那边。 而她不语踌躇,意似模棱两可。但那群殷勤温情的少年当然不肯同意。他们挡在中间,冲他耀武扬威 面对众人的无理中伤和恶言挑衅,他长锋出鞘,圣剑飞霜,雪刃流光。 仅一招之间,就将他们全体击败! 这些多情的少年们见识到了他的本领,知道了厉害,只得以畏怨、惊恐而又愤恨的目光看着他,却再无一人敢出头阻拦。 见到他施展她爹的剑法技压群英,她心里很是欣喜。可要她放弃这么多的鲜花与荣耀,就此跟着他走,她又极其地不情愿。 虽然他能对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可惜却从来就不会讲她最爱听的话,给她摘最好看的花。 跟他在一起,他只会让她再一次从烜赫而骄傲的公主位置上,突兀地转变成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女孩。 然而她当然希望能继续听到最好听的甜言蜜语,继续接受最好看的鲜美花朵。 如果可能的话,她渴望一直都做一个高傲自专的小公主,永远都活在鲜花和赞美声里。 她觉得现在那些对她更重要。于是,她装作很决绝地对他说,不,我不跟你走! 尽管声音很低,但他依然听到了。 他不言不语,只是又看她一眼,然后离开。 那时候的她,根本没意识到:那一刻,她的心房承受了多么沉重的冲击。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它又将渐渐演变得有多么沉痛。 当时她故作轻松,依旧尽情地享受着众列青年才俊奉上的,那些宛如公主般的尊宠与荣耀。 直到那个早就郁结了的暗伤被察觉,并已开始隐隐作痛时,她才一再地在内心里计较着:要不要回到他身边去? 只是,当这一切纠结为她觉悟透,时间又已经两年过去了。 她终于从那重虚幻的荣耀感中开始醒睡。 她觉得自己完全长大了。她觉得即使收获再多的荣耀和赞赏,也无法再填补自己某些失去的遗憾。 她常常在想那座已经十分遥远的黄山:应该有好久好久没有回家了啊。 她首先想到了他。两年多没有再见到他,好像隔了大半生。 她终于下定决心,前去找他。她要他带着她回到黄山,到爹和娘的坟前扫墓,然后跟爹娘以前一样,就和他在山中相守,再也不出来了。 尽管兜兜转转,毕竟天遂人愿。经过多方打探的消息,她总算获悉了他的下落。 于是,她修书一封,约他见面。于是,也就有了陪伴花落的这一场等待。 在信的结尾落款处,她署下了自己的名字:小梦。 这个名字,才是她最真实的名字。除了她已经过世的爹和娘,世上唯一知道它的,也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当清风吹下树梢最后一枚花朵,她就预料到他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 在失意和伤心之中,她转而决定以后不再回黄山。因为她要去寻找一处别人寻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好好地藏起来。 她的眼泪有一些沾在落花上,有一些堕在尘土上,却都很快干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她离开后,他来了。只是已不再怀抱长剑,也不再白衣胜雪。 因为打从那年,他已放下怀中剑,选择了红尘以外,另一种无争的生活。当时背出黄山的长剑,被他完璧归还于翡翠谷,深埋在她爹娘那芳草萋萋、郁郁青青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