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外婆

　　11月，本是重庆一年中最美丽的金秋季节，却被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挟持。曾经车水龙马的城市顿时安静下来，就像蛰伏在地底的昆虫，等待下一个春天到来。
　　封锁在家里的我，被《人世间》这部电视剧种草。已过而立之年，我已为人父，也为人子。随着剧情的推进，周家五人在岁月沧桑中的悲欢离合，不时地触动着内心。尤其是看到那个一生好强的父亲，终究败给了时光。想起那位已离去的老人，我眼角泛泪。
　　我的外婆名叫延贵，然而她的祖上无贵可延，她这一生也与＂贵＂字无缘。我母亲一直念叨的是，你外婆这辈子的命太苦了。
　　1929年，外婆出生在重庆一个非常偏远的农村，那段历史是全中国的苦难，一个穷苦百姓孩子的出生，可能还没有一头牲畜下崽来得珍贵。外婆的老家虽然没有直接遭受战祸，贫穷却同样压在了外婆身上。
　　外婆有兄妹五人，外曾祖并没有能力养活这么多孩子，不幸就这样早早地选中了她。旧中国，农家的女儿命薄如纸。外婆还未成年的时候，有一年饥荒，家里吃饭都成了问题。经媒人介绍，外曾祖用她换了一袋大米，她远嫁给我老家的一个地主填房。我的老家，不过是重庆的另一个贫穷山村。
　　外婆嫁过去后生了两个女儿，在那个封建思想还很浓厚的年代，外婆也因此饱受白眼。所谓的地主也不过是有几亩薄田，稍微能吃上饱饭，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依旧是捉襟见肘。外婆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善，她不仅要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农忙时候也得下地里农作。就是这样艰苦的日子，伴随着我的外婆走过了她最好的青春年华。
　　解放后，地主被打倒，不久撒手人寰。外婆的继子继女们也纷纷离开，各谋生计，留下外婆和她的两个小女儿。那个时候，带着女儿活下来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本地人的撮合下，外婆嫁给了我的外公。我的外公也是个苦命人。刚出生的时候就没有了母亲，三岁的时候父亲也走了，靠着兄长拉扯着长大。两个苦命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外公是个石匠，在当地算不得什么人物，年轻时候有一身力气，靠手艺养活了一大家人。但是外公年轻的时候也很好玩，不大顾家，六十年代还因为赌博上过批斗台。家里的事情大多都是外婆料理。农家人似乎也没多少事，生存下去就是头等大事。
　　后来外婆有了我四姨和我母亲，外公也开始收心，照顾家里。本来我应该还有一个舅舅，可惜却在小时候摔下了悬崖。虽然痛苦的事情还是很多，但还好，生活逐渐有了改善。凭着外婆的勤劳，外公的手艺。母亲和四姨小时候并没有吃多大的苦。三年饥荒，十年动荡，都算是熬过来了。
　　再到后来，四姨出嫁，不久就随着姨父远走新疆，支援边疆建设。我难以想象外婆是以怎样一个心情送别四姨离开。只是时常会听见她说，＂老四怎么就走那么远啊。＂四姨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回来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外婆在这三十年里倒是去过两次新疆，每次过去，坐火车就要一周的时间。外婆去到新疆也不能长住，说是水土不服，不多久便又着急回来。
　　这些事情，外婆讲给我听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大的情感起伏，就像叙述一段往事一般。不过谁也不知道，当那些苦难接二连三地撞击过来的时候，外婆是以怎样的一种坚强来面对。
　　母亲后来也成了婚，是我的父亲做了上门女婿。我的父亲是木匠，家里同样穷困潦倒。外婆并不嫌弃，她说人好就行。父亲和外公都能靠着手艺挣钱，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外婆也不用那么操劳了，不过这个时候的外婆也开始老了。
　　姐姐和我相继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常年在外，母亲也有自己的事情忙碌。外婆就这样成了全职保姆。姐姐是女孩，比较文静，我却很调皮，总给外婆惹麻烦。母亲说外婆背着我的时候总喜欢扯她头发，外婆也不打我，也不让她打我。外婆说，＂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
　　我开始上小学了，能记得些事情了，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早上外婆给我和姐姐做早饭。家里离学校挺远的，大概七点就要出发。那时候在农村，做饭用的是柴禾，速度很慢。外婆每天就得很早起来，特别是冬天，往往天还没亮，外婆就要起来忙碌了，担心我们迟到。就是这样，每天吃着外婆亲手做的早饭，度过了我的小学时光。后来我念初中，母亲把我送到邻镇的一个比较有名气的学校，离家的距离更远了，一周才回家一次，已经很少吃到外婆做的早饭了。到了初三那一年，学校周日也要上课，我周六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去学校。外婆就用自己酿的酒酿煮四个鸡蛋送我上车，外婆酿造的酒酿很好吃，我一直很喜欢。后来大学暑假回家，外婆也总会给我留着一坛子酒酿。高中，我去了重庆市里；大学，又去了更远的上海；越发地离家远了，我很少回家，也很少吃到外婆做的早饭了。
　　我母亲应该不算慈母，小时候对我很严厉。每次成绩考不好就会挨骂，有时候还要挨板子。外婆这时候就会护我。我母亲虽然嘴上很厉害，但是打我也不疼。小时候的我也不大乖，需要管教，经常挨母亲打，不过我都记不大清楚挨打的情形了。倒是我父亲，是个慈父，平时也不打骂孩子。有一天，父亲从外面辛苦回来，看见我和姐姐打架，姐姐哭着喊着，一下子扑过去。我就劈头挨了父亲一巴掌，脸上赫然留了一个红红地的手掌印。我当时很倔，始终没哭，外婆听到动静走进来，看见这情形，抱着我忍不住留下了眼泪，我紧紧抱着外婆，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也后悔下手重了些，便抱着姐姐走到外面。
　　小时候，觉得外婆做的饭特别好吃。各种季节，各种时蔬，都能炒出一种美味。记得看《舌尖上的中国》中小菜炒腊肉的时候，一下子便想到了远方的外婆。上了大学，家乡就只剩下寒暑。放长假回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很少动手做饭了，母亲说她老了，炒菜已经掌握不好火候和佐料了。有些时候母亲不在家，外婆便又亲手做了菜，但是已经没有了童年那么好的味道了，肉也切的不是那么匀细了。外婆似平也有所觉察，问我是不是不好吃。我狠命地摇着头，含着泪吃掉那些饭菜。我知道，从今以后，再也吃不到外婆做的美食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外婆耳朵开始不好使，用上助听器也不大管用。别人跟她说话，总听不清，邻居也就逐渐不跟她摆龙门阵。我每次回去都是吼着说话，她偶尔能听见几句。说我很好，还能跟她讲话。后来外婆的手脚也不那么麻利了，她的手指逐渐弯曲，就像老树的根节一样， 到了冬天还会隐隐作痛。那双小脚也不能载着她远行了。她更多的时间只能呆在家里，等外公回家，等母亲回家，等她的子孙回家。
　　外婆的精神开始衰退，以前我每次回家，都要拉着我说好多话，听我讲学校的事情。后来的她每天总要睡午觉，一睡就是两三个小时，看电视也老走神，看着看着就发困。外婆总说这一辈子够了，大半截身子已经埋入黄土了。她还早早地选好了棺木，找人修建了墓地，说是走的时候，不要我们太操心。只是我们，做子孙儿女的，却时刻担心着。我总害怕有一天回家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慈爱的老人，害怕她等不及我们的幸福。我那时候总在心里默默祈祷，外婆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您这一辈子太苦，太累，应该有一个好的晚年。
　　大学毕业，我回到重庆参加工作，本以为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在老人的身边。然而，不过只是更加短暂的相聚，愈发长久的别离。好在母亲不用外出打工，可以花更多时间陪伴在老人身边。四姨家的孩子也长大工作，结婚生子，可以有时间回到老家照顾阔别多年的母亲。那段时间，应该是外婆最为幸福的时光吧。
　　三十岁那年，我带女朋友回到老家，外婆的眼睛已经变得模糊，看着我大半天才能想起我是谁。经过长久的辨认，她认出了一手带大的外孙，满是皱纹的脸颊，笑得像孩子一样。
　　那是一年冬天，母亲来到我身边照顾襁褓中的孙女。在一个下午，我接到邻居的电话，外婆摔倒了。心中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夜赶回老家的时候，病床上的外婆已经奄奄一息。再见外婆，她已经不能发出声音。母亲强忍泪水，开始准备外婆的身后事。
　　接下来的两天，外婆的子孙儿女陆续赶回。远在新疆的四姨，第一次坐上飞机，没想到是回家奔丧。近三个小时的飞行，四姨晕机得厉害，下了飞机脸色苍白，久久不愿说话。可惜的是，她终究是没能见上老人最后一面。
　　那个冬天，重庆特别冷，我给外婆守灵。围着一盆篝火，听着长辈们讲述外婆曾经的故事。外婆这一生过往，在我的记忆中逐渐完整。
　　外婆没有上过学，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庆的一个小山村里度过，最远的地方去过新疆，只是去看她远方的女儿。外婆不懂电脑，不会用手机，甚至还不识字。就是那一次新版人民币的发行还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恼。然而她的一生却经历了中国最苦难的岁月。她不懂历史，不懂政治。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些灾难和会有那些动荡。也从不会去寻找根源和去追寻答案。她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些事实，默默地担起这些责任，担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担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担起了一个长辈的责任，而这一切，她都做到了最好。
　　2018年，外婆走完了八十八年的岁月长途，她的离世和她的出生一样，不过是这万千世界中最为平凡的事情。她的外孙，在起灵前的那个深夜，蜷缩在车里，独自嚎啕。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