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野生动物园的动物，为什么看着都没啥精神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每年春天都要和爸妈去附近的人民公园游玩，我妈爱赏花，而我只惦记着公园里的动物园，每次不等他俩游览尽兴，我就迫不及待的要进去看猴子，当年门票二十，我一进去就能待一天。通常先要在一个小栅栏里花十元喂饱了鸽子兔子，再看了铁笼里无精打采的狮子，最后在园内最嘈杂的猴山停住，欣赏那一圈搁在水泥围栏上的各色脑袋，它们表情各异、呲牙咧嘴地向山上荡铁链的猴子呼喊，人的喊声夹杂着猴的嘶叫，人好像下一秒就要解放自己的灵长类天性。二十年过去了，人民公园里的动物园随着公园免票制度早已销声匿迹，而当时的场景如今依旧在各个动物园上演，虽然票价翻了近十倍，可铁笼里的狮子看起来还是那么饿，动物们的每根毛发，也还都散发着当年的无聊和无奈。
　　因为疫情原因，人们开始更多的选择周边游，秦岭野生动物园就成了个不错的去处，闻多了城市里的汽车尾气，站在铁笼前吸一口直冲脑门的粪便味，好像自己也短暂地参与了对大自然的咀嚼，虽然伴随着降温和降雨，人们也愿意拖家带口的进园参观，面对着被困在玻璃房里的动物，人们心满意足的获得了虚假的自由。
　　■ 图源：华商网
　　前段时间，有段关于秦岭野生动物园园区内东北虎的视频在网上流传，视频中的老虎肚子干瘪，身体瘦弱，完全没有猛兽的威风，园方解释说这是个体差异，老虎身心健康，也不存在喂食不够的情况。但早在今年8月份，就有网友发现动物园内的大象有刻板行为，大象在空地上摇头晃脑，前后重复踱步，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般低头喃喃自语，而园方的解释却是——它在自娱自乐。
　　我想看看那只干瘪的东北虎和自娱自乐的大象，于是在十一长假的某一天，买了秦岭野生动物园的套票，坐上了园区的投食体验车。90元的车票得到了一块2块钱大小的猪五花，和五花肉一样敷衍的还有兴致怏怏的动物们，它们慢慢踱着步，对游客印在车窗上的大脸见怪不怪，老虎的毛发被雨水冲刷的贴在单薄的背上，窄窄的肩膀显得脑袋异常的大。
　　虽然是野生动物园，但这里能够在野外自由活动的动物却不多，除了性情温顺的食草动物如羚牛、马鹿、角马、大羚羊等如雕塑般成群结队的静止站着，猛兽区动物的活动范围都非常局限。
　　灵长类的生活环境不怎么好，长尾猴、环尾狐猴、松鼠猴、狒狒等都栖居在光秃秃的玻璃展柜内，两只黑猩猩的互动显得有些悲伤，它们把手搭在对方的肩部，将脑袋抵在一起，似乎在彼此安慰。二三十只猕猴拥挤在10平米左右的玻璃房中，争相拾取饲养员洒在水泥地面上的蔬菜，一只抱着小猴的母猴持续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塑料圆球作掩护，以避免在进食时自己和小猴受到同类伤害。与猕猴展厅内密度和喧闹形成对比的是，在昏暗的灵长类馆的一角，一只漂亮的山魈孤独的坐着，望着窗外来往的游客发呆。而所有灵长类唯一的消遣还是十多年前的老套路——大小不一的轮胎悬挂在交错的铁链上，供它们攀爬。
　　猛兽笼里动物的状态更加让人揪心，两只皮包骨的东北虎在玻璃房内似有刻板行为的来回踱步，一只孟加拉白虎的肋骨清晰可见，还有一只眼睛大而明亮的母狮，呆滞的站在玻璃房内，同样瘦弱不堪。而本应有着流线型矫健身体的花豹和黑豹，却因运动量远远达不到野外需要而过于肥胖。
　　■ 视频截图 | 图源：九派新闻
　　大象馆堪比一座动物监狱，漆黑的馆房内套有巨大的铁笼，一只大象在黑暗中孤独的前后踱步，并不时地用鼻子撞击铁门，而讽刺的是，一旁的介绍牌模拟大象的口吻向游客做出自我反省：＂我会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事实上野外的大象每天要走5到10公里，而动物园中的大象因为运动量太少经常患上关节炎，它们的膝盖因承受巨大的身体重量甚至长出骨刺，踱步是它们缓解疼痛的方式。
　　两栖动物也许不如大型哺乳类动物引人注意，但它们的生存环境也不怎么乐观，玻璃房内正在蜕皮的缅甸蟒因为没有垫料而只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硬生生的摩擦，巨大的美洲鳄和尼罗鳄没有开阔的水池，只得待在5平米左右的玻璃柜内，而它们本身就已经一米多长了。
　　与动物逼仄的生存环境相对比，动物园给人提供的各种休闲娱乐设施要显得宽敞的多，游乐场、主题酒店、广场、舞台、商铺以及纯粹为了美化环境而铺设的草坪等占地接近整个动物园的一半，且很多是近几年新建的，如果这种主题酒店+乐园+动物观赏的模式可以为动物园创收从而增加动物福利的话也不错，但园内就比如猴山，还遵循的是十多年前的坑式展区老套路，除了增加了一圈防止投喂（并没有什么效果）的铁丝网之外，坑里依旧是光秃秃的假山和挂满天的黑色轮胎。
　　■ 图源：华商网
　　还有几只老虎也被放在另一处坑式展区内，这种动物只能仰望游客的展览形式因人和动物不对等的关系，以及容易给动物造成的身心伤害早已被先进的动物园抛弃，在这里却显得稀松平常。
　　但住在这种环境中的不是人，因此人不能体会动物的处境（也许现在有点长进，因为我们也经历了隔离），面对动物们的无精打采、昏昏欲睡，人总是不满，他们拍打玻璃、模仿动物叫声、惊吓它们、投喂它们，希望与它们互动，我见到一位父亲掏出一包鱼肉丝喂狐狸，还有一对情侣用零食喂黑熊，黑熊的舌头通过玻璃缝隙差点舔到他的手，这种乞食+投喂的行为，并不是人们了解动物的好的方式。
　　游客常抱怨动物不主动现身，或投喂时不够积极主动，但人们忽视了它们有不出现的权利，相比于户外活动的动物，处在玻璃房内的动物因无处藏身更容易被全天候凝视，这种无时无刻的凝视对它们的心理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我曾见过一只黑猩猩蜷缩在玻璃房的一角，对玻璃那侧观看它的人愤怒的投掷自己的粪便，还有只黑猩猩故意在游客面前反复呕吐，并用手抓取呕吐物吃进嘴里······
　　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是默默的背对游客，一动不动的坐着。讽刺的是它们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反而更容易让游客抓狂，面对动物表现出的愤怒，人变态般的获得快感。
　　■ 图源：西安晚报
　　人很难与动物产生共情，这不难理解，从古至今，人都被尊崇为道德的主体和载体，动物作为野蛮和未开化的一方，总是作为人类的对照来提醒人是文明的化身，这种人类中心主义在中外传统中比比皆是，中国最早的动物园要数古代帝王的奇珍异兽园了，帝王们往往通过对动物的收编、命名、安置来映射自己对帝国疆域的权力和管制，通过饲养异域动物，来象征帝王权力的远征，对凶猛野兽的驯服，也象征着帝王的德性之高。
　　在《汉书》中描绘了汉武帝为上林苑安置来自四面八方奇禽异兽的盛况，＂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通过这些奇妙字眼，帝王的权力得到体现，而动物本身却被掩盖。君王自喻为宇宙的中心，并把自己对疆土的巡游比作＂放牧＂，将自身称为＂牧者＂。
　　《孟子注疏》中也描写了人与动物的差别，＂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的人＂近于禽兽＂，只有知礼、守义的人，摆脱了动物本能的人，才能称之为人。《荀子》也有类似的描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在古代儒家看来，人是天地之精华，人当时刻反省自己是否遵循纲常伦理，以免沦为动物。人就是在这样的传统教化中，逐渐感到自己优于其他的物种。
　　随着时代的发展，如今的动物园也该与时俱进，那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动物园？也许我们可以参考2020年疫情期间，因保护动物福利亏损3000万而圈粉无数的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在园长沈志军的带领下，动物园对园区进行的一系列改革。2011年，国家住建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各动物园停止一切动物表演，在其他动物园还在观望的时候，沈志军第一时间取消了园内一切动物表演，2014年，动物园又停止销售供游客投喂动物的所有娱乐项目，这样的措施虽直接导致动物园门票收入下降，但对沈志军来说，取消助长动物虐待的娱乐活动，是保护动物福利的第一步。接着，他又开始对动物笼舍进行改造，为了给猴子提供更接近自然栖息地的生活环境，他带领团队在亚洲灵长馆内种植了针葵、朱蕉、扶桑等热带植物，让每一个展馆都像一个微缩版的热带雨林。
　　红山动物园还取消了所有的坑式展区，抬高地面，让动物可以平视游客，引导人跟动物平等的互动。除了这些，动物园尽可能还原每一个动物的自然生存环境，把传统的玻璃房展示形式换成沉浸式展区，模拟动物野外栖息地环境，有时候动物因为展区内植被太多而不易被游客发现，但这在沈志军看来再正常不过，动物园尊重动物不想被看到的权利，每个展馆内都有专门的动物躲藏区，甚至在灵长馆内还设有不展示运动场，专为那些处于特殊情况或心情不佳的动物晒太阳放松时使用。
　　在他的努力下，国内长期繁衍困难的鹤驼开始恋爱产子，红毛大猩猩也开始在树上筑巢，这些在其他动物园难得一见的场景，在红山森林动物园开始一一实现，因为在沈志军看来，动物园不该只有生意，还要有生态。
　　■ 红山动物园动物园里的小熊猫 | 图源：央广网
　　动物园除了展示动物之外，承担的另一项重要作用是教育，人习惯如何看待自然和动物，也会反过来影响自身心理和行为。一个处于非自然状态下、病怏怏的躺在玻璃房内供人参观的动物，只能引起人们叫嚷和拍打玻璃的非自然人性，而一个自然状态下潜藏在芦苇中，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喝水的獾，却能让人降低声调，轻声细语，因为这明显是獾的地盘，人对环境虚假的掌控感在真正的自然面前消失殆尽。
　　其实我们还可以借鉴国外建立国家公园的形式。2020年，国家林草局设立了第一批国家公园试点，其中有大熊猫国家公园、神农架国家公园、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等等，这些国家公园结合当地的自然生态系统和动植物资源，既能很好的保护当地环境，又能起到生态教育的作用。
　　■ 图源：四川省情网
　　事实上，国家公园并不一定要建在很遥远的地方，非洲很多国家公园就距离市区不远，内罗毕国家公园距离肯尼亚首都内罗毕仅8公里，南非匹林斯堡国家公园距南非约翰内斯堡市区10公里，贡贝国家公园，也就是英国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观察和研究黑猩猩的地方，面积52平方公里，距市区仅15公里。这些城市国家公园虽然不大，但动物的生活质量却很高，起码它们是自由的。中国启动国家公园的建设比西方国家晚了100年，比非洲国家晚了半个多世纪，但这总是一个好的开始。
　　只有认可动物也是一场生活的主体，承认它们对生活中欢乐和痛苦富有感知，人才能走出＂万物的尺度＂这一迷思。但作为人类，我们始终无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视角，就像我们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但我们可以摆脱傲慢的人类中心主义，就像史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总结到的：道德进步的动力，来自于同情心、自制力、道德观念的普及、和理性的发展，而这四者就是推动世界向着更友好、和谐、共生前进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的记得小学时的动物园春游活动，我一个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爬上一个山坡，在山坡顶上硕大的铁笼拔地而起，好似教堂般森严庄重，两只威风凛凛的秃鹫在笼中徐徐而立，身上的羽毛随风而动，虽被关在笼中，它们的眼神依然叫人不寒而栗，尖锐的喙上挂着食物残留的鲜血，粗糙的爪下踏着剥剩的尸骨，即使失去自由，也不容任何人冒犯。而如今被囚禁的动物，它们毛发暗淡、眼神呆滞、兽性全无，只剩个活体标本似的躯壳在人造光源下苟活，每日盼望着从窗口中接过可果腹的残羹剩饭。动物若可以驯化至此，人大概也是可以，人对动物的救赎，也许也是为了更好地救赎自己。
　　作者 | 杨力菲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