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红尘间的自由灵魂

　　穿行在红尘间的自由灵魂
　　明青萝
　　周六，冬日的暖阳铺展大地。在落叶缤纷中，山野里间或有不知名的花朵在争相怒放，其上有嗡嗡的小蜜蜂在艳丽的野花间跳跃、飞翔。
　　释明刚双手合十，在山野尽头含笑相迎。高大树林上片片飘飞的落叶，是那么从容洒脱，从法师的头顶上翩翩飞落，有的沾在法师黄褐色的宽大袈裟上，有的跌落在法师伫立的鹅卵石小道上，色泽金黄，犹有余香悠扬，我见犹怜。
　　但fa师的心境自然比我凡夫俗子要意境高远。我眼中所见，无非是怜香惜玉，叶如美女青丝飞扬，花似少女笑颜绽放，香如少女肌**肤柔++滑细腻，婉转飞翔似温情款款，在似笑非笑，在含嗔带怒。法shi依旧唇边笑意俨然，将我们一行四人迎入寺内，在会客厅坐好。一杯清茶摇曳着热气，满室生香直扑心肺。我赶紧牛饮了一大口。
　　fs看着我如饥似渴的神态笑声不断。＂明施主一如往昔，真人真语真性情，毫不掩饰，也不矫揉造作，真乃可喜可贺。＂fs轻提茶壶，再次亲手为我斟满一杯香茶。
　　我起身让过fs的亲自把盏。笑道，＂一晃两年多没见了，在悟苔山可好？感谢fs数次盛情相邀，自己因凡尘琐事羁绊，今日才得抽空拜谒山门，请fs海涵。＂
　　fs双手合十，口中轻念经文不止。许久，才喃喃如自语，＂未与施主相见，一晃竟两年多了？＂
　　fs乃修炼多年的有道高僧，自然忘却了凡尘世间的年华易逝，岁月如梭。而在茫茫尘世奔波滚爬，在人海波涛间挣扎沉浮和在爱恨情仇中低吟浅叹的自己又怎能忘却这年华似水流？眨眼之间，岁月如霜已攀爬上了双鬂头，人世蹉跎已沟壑纵横在额头与魂灵间。就是想忘记，也怕是力不从心，难之又难啊。
　　与fs相识是在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其时我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山中小城不久，背井离乡之慨常在心头萦绕不去，去国离乡与好男儿当志在四方的矛盾与彷徨常让自己神情伤楚。这日，我骑了辆摩托车在偏远曲折的山道上来回飞驰。当黄昏来临、日薄西山之际，我便在山道旁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通红通红的太阳坠入那无边无际的群山怀抱中。
　　正在我神思恍惚之间，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小伙子，在这里等什么人吗？能不能把我送到前面的那座寺里去？＂
　　我回头一看，有个五六十岁的出家人双手合十站在我面前，双唇含笑，晚风吹起他黄褐色的袈裟，如海浪间飞扬的风帆，好一副仙风道骨图。
　　我哪里是在等什么人呢，在这陌生的地方，在这异乡的生存挣扎间，除了荒郊野外的花鸟草木，苍茫宇宙间的日月星辰是我紧紧相随不离不弃的至交好友外，我又认识谁？又能在夜色凄迷间与谁相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于是，我熟练地驾着车，二十分钟后把fs送到了一座幽静山岭下的古寺──佛法寺。在以后的多次攀山越岭与神思遐想间，我总要回想起那次的黄昏，那日里天边的落日和云彩，还有fs双手合十的含笑问话，连同晚风把袈裟吹得猎猎作响的模样。我猜想，fs并非真心想叫我送他一程。人世间的颠簸与坎坷，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一样的康庄大道，日月星辰虽更迭不休，他心中永远都能明辨秋毫。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来指点或许已在山道间迷途的羔羊，生怕立在黄昏里的青年会有什么邪恶的意念，或是临路逞强的劫贼，或是前途无路的伤心人。他要用佛家时时处处、无所不在的慈悲与善念，普度众生。
　　fs的善心与胸怀让我感动不已。这些，与文人的悲戚哀愁，伤时感事，是否也有着某些冥冥中的息息相通？
　　此后，我与fs的交往自然就密切了许多。闲无聊赖之时，我便时常来到寺中，在fs的带领下，认真参拜一遍这座偏远幽静的古寺。在明亮烛火、袅袅青烟中遐想一回神明的至善至德。在往功德箱中捐献微薄款项时，心中忽然涌起皇叔刘备的谆谆告诫，＂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经典的话语，是否也是一种幡然悟道？是否是在远古的历史深邃中，神明与心灵之间曾经有过的一次对话？
　　正当我感慨神明的仁慈高德无私和佛门的清净无暇、无我无争时，却收到了fs远走他乡的告别。原来，有另一出家人觊觎主持之位已久，处处刁难fs，甚至在某个夜幕低垂的山道上将匆匆行走的fs痛打了一顿。fs醉心于神明的道义和心灵的超然忘我，自然不会在意和计较这些，便飘飘然云游四海而去，最后在悟苔山挂单修行。不觉两年多时间就过去了，道行德行都更上一层楼的fs年前回乡探母，得知该寺无人主持，在地方名流再三盛情挽留下，仍旧回到寺里，继续普度众生的神圣使命。
　　今日里，在fs的陪同下，我点燃了手中的烛火，且在fs的诵经声中洗涤一次蒙尘的灵魂。眼中所见，除了佛主仁慈，宝相庄严，我还依稀看见，在遥远地方的另一座古寺，师兄亦如我一般，伫立佛前，身心两忘。只是，师兄，你今日里是否依旧披着一袭袈裟？还是如我这般，一身凡夫俗衣，只是渴望用灵魂与神明进行一次对话？
　　师兄俗家姓袁，当年在古宋城读书时比我高一个年级，自然是师兄了。毕业后，师兄回到了偏远山乡的老家，做了深山里一名受人尊敬的教师，还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陪伴在他左右。我知道那姑娘，恬静似水，秀美如花，脑后一甩一甩的马尾巴或高挑、或蓬松，总能变换出青春的朝气和天仙般的柔媚。毫无疑问，我那时对师兄是又嫉又恨，为何如此清纯秀丽的花儿会飘落在他身畔？在深深遗憾与绵绵祝福中与师兄惜别，一晃就是三年多。
　　在莫名的旅程中，我竟然来到了师兄的家乡，并且一呆就是整整两年。我最想去探望的人自然是师兄，还有我曾经心仪过千千万万次的美丽姑娘。她是否依旧如云彩般飘逸，如鲜花般美丽？与师兄一起过着甜甜蜜蜜的日子？
　　在打听去师兄家里的路途时，最为惨痛的消息撕裂了我整个心扉：师兄全家在一次包车旅游时遭遇车祸，父亲、母亲、妹妹，连同未来得及过门的那个美丽姑娘，一起跌落下了万丈深渊，在一瞬之间香消玉殒，灰飞烟灭。孓然一身的师兄没有流一滴泪，在深山的古寺前跪了三天三夜。已经超然于悲喜哀愁之外的老fs颤抖着双手替师兄完成了剃度。一袭青色的袈裟在夜风中轻轻飞扬，消融了人世间所有的曾经与过往。
　　我终究没有再见到师兄一面，那个老fs传话给我，说，万法皆有心生，见即不见，不见即是见。
　　我自然没有fs高深的道行和灵智。我只知道师兄是心灵已碎，魂魄已空。只有神明的眼睛才能穿透人世间的滚滚红尘，望见天国里那美丽姑娘自在的飞翔，不老的青春，灿烂的笑脸。
　　也许，连神明也是自私的，他们硬是要把幸福的天国隐藏在无尽的神秘之处，还要让鲜花凋零，月色凄迷。师兄，一晃已是二十多年了，你今日里是否依旧在神明面前继续心灵的对话？还是在四海的云游间疗救着孤寂的伤痛？还是已回到这红尘间，宁愿让人世间的悲喜在心头时时缠绕，凝望美丽姑娘在花丛中追逐欢笑？如我一样，做一个浅吟低叹的文人，感四季之恍惚悠悠，听流水之伤楚潺潺？或是沏一壶浓茶，品几杯浊酒，高谈阔论一番人世悲喜得失？或是秋雨迷蒙间，星月朦胧中，携瑶琴一张，伴美女欢歌起舞，艳不羡仙，何似在人间？
　　其实，fou主说得不错，佛法自无边，万法皆由心生。如fs的远走悟苔山，如我师兄的逃离红尘间，都离不开一个心字。或因权所诱，或为势所迫，或因贫所苦，或为富所累，或因情所悲，或为恨所困，如此等等。能真正逃离己心者，世间又有何人？纵算躲进深山古刹长年伴孤灯，寄身西堂尖顶日夜守十字，万法皆生，把持依旧在个人。
　　在主上庇护着的尖顶之下，我姨妈已经信奉了三十多年。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探望今年正好九十九岁的姨妈。＂主上赐予了我健康，我每天都请求他保佑你们健康、平安。＂这是姨妈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我相信，在万能的神灵面前，她老人家所祈祷的唯一梦愿也就是这些。
　　我酝酿了半辈子，直到如今还没有动笔的一部小说，就是关于姨妈的坎坷人生。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姨妈在神灵面前那种虔诚、执着和投入吧。不仅是这部小说还没有下决心动笔，就是其他十几部小说也只完成了初稿，便让它们在抽屉里沉睡。是否，我在等待一次与神明对话之后的幡然醒悟与神思如涌泉？或许，正是因为我没有在神明前的那种执着和全身心投入，才注定今生要浪迹漂泊和一事无成？
　　80年前，外婆带着姨妈三姐妹从外省逃亡到这里。姨妈以绝代风华嫁入官宦人家，却迎来了朝去代换。历史风云，一场接一场，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佛家的妙语：生即死，死即生。或许可以加上一句，生不如死，死却能胜似生。好不容易迎来了新生活，富裕起来了的儿子又演绎起了忘了媳妇也忘了娘的悲喜剧，娶了新妻赶走了老娘。在无依无靠和以泪洗面中，姨妈就皈依了神灵，让神灵怜悯的目光和温情抚慰一颗苍老而又伤痕累累的心。这一信奉就是全身心投入，把自己当成了神灵真正的臣民。三十年来，姨妈从未缺席过一次尖顶下的仪式和活动，她的心灵已经能与神灵交流、对话。
　　不过，在那尖顶下，我向来就看见悬挂着世人的shi首。数百年来，在这个苍茫世界上，有多少鲜血沾在手上，有多少冤魂在架上呻吟。神灵恐怕也有睡着的时候，而且从深远的历史那端一直睡了几百年。站在尖顶下的那个大汉，恐怕就是神明在瞌睡间跑出来的幽灵。二0一七年农历十二月，正是姨妈九十五岁生日，我们兄弟姐妹六七人，连远嫁外省的五姐一家也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大汉微笑着在尖顶下的大堂里做了个简短的生日聚会。神台上的灯光昏沉而幽暗，无所不能的万物之主半睁半闭着眼睛，不知是因为陶醉还是因为疲惫？彷佛人世间的一切他都不想认真去理会。但我却清楚地看见，我们包给姨妈的生日礼金转眼间全部放进了大汉宽大衣袍下的口袋中。
　　我与主上的对话由此被打断，我匆忙离开。不管是尖顶下的大汉，还是佛家的神灵，架不起与心灵沟通的桥梁。或许，无论古今，不论中外，神明在人世间穿行时，总是要被人世间的罪恶所污染和诱惑，千百来都如此。
　　＂上支香，许个愿吧，你已经呆立很久了。＂fs从佛堂那边过来，递给我几支点着了的线香。
　　＂是吗？我想起了fou主，还有神灵，连同信奉他们的师兄和姨妈。＂我一边回答着fs的话语，一边哑然失笑。＂我在与他们作一次无声的交谈呢。fs，你说，fou主与主上，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
　　fs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句佛号，说，＂你这个问题滑稽却有趣。万法皆由心生，你的心灵能与谁交流、对话，谁就可以无所不能。＂
　　我惊诧于fs所表现的睿智、心胸和气度。真是佛法无边啊，好一个万法皆由心生。
　　在佛经堂，fs亲自为我挑选了几本佛经，说是赠送与我，有空时可以多多领悟其中的佛法妙理，于心于身，于家于国皆有大益。fs双手捧书递给我，微笑着，＂刚才你许愿说，但愿fou主保佑早日回归故里，只怕此愿错矣，故里与乡外，不一样是纷扰尘间？佛家的最高信仰是终能脱离苦海。岂不闻，他乡非故土，故土亦他乡。人生如浮萍，寄寓人世间如白马过隙，何处是故土，哪里是异乡，谁又能分得清？像我，每年都要云游四海天下，家乡何在？异乡何处？你是聪明之人，这点都会想不明白？佛曰万法皆由心生，又曰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因因果果，果果因因，无穷无尽，无迹无痕，循环反复，这就是佛家真义。＂
　　fs如莲妙舌禅理不断，我却糊涂了起来。毕竟，我只是凡间一俗子，顶多只算是一文弱书生，只配沉迷蹉跎在红尘万丈间，亲扫自家门前之落叶，敬奉父母之晚年，援手爱侣之忙碌，笑看稚子之戏闹；听欢歌笑语，品美味佳肴，看灯红酒绿，叹聚合离散；观美女如云似花，呼朋唤友郊野踏步，偶有所感所遇，便抒浓情蜜意；在夜色下杯酒邀月饮，起舞弄清影，寄莫名相思，叹逝者如斯夫。
　　＂fs之话过于深奥，只怕我灵智未开，无缘消受。＂我手捧经书，与释明刚fs相视而笑。随我一同而来的古、刘两人，还有小赖也含笑而立。古、刘两人都是久经宦海浮沉，又历经人间风尘之人，只怕会比我更深悉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的忙忙碌碌与营利纷争。小赖则是一未谙人世的小女孩，未知风尘颠簸苦，自然也明晰不了法象环生。佛家、西堂尖顶、中东之主、尘世君王，皆在芸芸众生中争抢香火，教导善男信女说，唯自己才是唯一真神，信我者得救，坠入旁门邪道者不得超生。布施仁慈高德恩义的神明君王尚且如此，想我凡夫俗子更是日日沉沦于私yu恩怨，岂能超然于物外，幻想所谓得救永生？
　　婉转谢绝了fs要我们共进斋饭的盛情相邀。我双手合十，站在树林深处，笑道，＂多谢fs美意。我们从哪里来依旧回到哪里去，红尘中有美酒一壶，佳肴数碗。红酥手，黄藤酒，不负红颜相知情，且尽生前有限杯。就此暂别，fs再见。＂
　　fs虔诚地立在小道上。＂这番话语亦是禅机佛理啊，明施主慧智天生，只是六根难净。请多来寺里参拜感悟。阿弥陀佛。＂说着，fs深深作什，唇间含笑，双目微闭，用佛家最高礼仪送别我们这些凡尘俗世之人。
　　其时，明媚的阳光正款款而来，有鸟儿在枝头欢快歌唱。初冬北风吹拂而来，并不觉寒冷，山野里摇曳的花朵依旧那么芬芳鲜艳，夹杂着纷纷扬扬的落叶，在我头顶飞舞、飘落，也在fs的佛法禅理间肆意挥洒。我不知道，fs所看见、所听见的，是这惹人伤感思念的花开叶落，还是佛主万法皆空的因果不爽？
　　从神明的殿堂中走出，我仿佛听见万物生长拔节时的欢唱，隐约有花飞叶落间的伤感，还有鲜花落叶皆化作春泥扶春的无私与情怀。穿行人世间数十年，我时刻都能看见万物的杰作与奉献，却未曾窥见过一回神明与君王无私的灵光，和对芸芸众生的慨然相助。他们总是漠然地端坐神台、庙堂高处，说，我是万能的神明，我是无私的君王，是你敬仰的全部，是这万世间唯一的主人。
　　毫无疑问，我应该是一个万物有灵论者。春天里每一束鲜花的绽放，每一只小鸟的飞翔，我都能听见它们开心的欢唱；夏日里每一片婆娑的绿叶，每一袭翻滚的浪花，我都能触摸到它们滚烫的心跳；秋季里每一丝清凉的微风，每一枚飘零的落叶，我都能捕捉到它们飞扬的叹息；冬日里每一缕暖暖的阳光，每一株光光的枝丫，我都能读懂它们忧郁的目光......
　　在这神明与红尘的穿行间，我似乎觉得，神明若榆木，君王如商贾，唯有心灵归心灵。只要有了心灵便有了个性和自由，在灵魂与自由间穿行，谁都可以做自己的君王，做万世佛法的神明。
　　所以，我在尖顶下轻笑，我在寺庙前漫步。姨妈皈依了西方之主，师兄静坐于佛主驾下，宦游者跪伏在君王脚下，也还有许多我认识连同不认识的人，信奉着西方之主，跪拜着菩提树下之神，朝圣着麦jia之主，敬仰着太上老君，仰望尘世间的君王权势......而我却从这些神明、君王的灵光中抽身远走，我不信奉、也不否认其中的任何一位。在神明与红尘的穿行间，没有谁能告诉我，无所不能的神明和自诩无私无我的君王啊，为何也爱自我夸耀和自我陶醉？要在所谓的教义规则中宣称自己才是至高无上的唯一？
　　回首掩映在落叶与繁花深处的佛法古寺，fs的身影依旧在飒飒寒风中伫立。可以料想，今日山野的花开叶落，必定兆示它来年的更加艳丽芬芳。只是来年的我，还会有些什么？古人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心里的酸楚随着飞扬的花香落叶在阳光里弥漫，人生、前程和梦想，在明天会是什么？曾经、现在，连同将来邂逅过的那一个个如云霞般灿烂、似鲜花般芬芳的姑娘，明日里会飘向何方？人生处一世，除了一颗心灵，一段柔情和满腔思念外，留下的，还会有什么？诚如曹雪芹先生言，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恍惚间，我又看见并听到有人在遥远的历史深邃处告诉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如此，便可随时超然神明君王之道，与万物交流，与心灵对白。依稀间看见，一壶茶，一杯酒，一箪食，一卷书，一红颜，还有，还有穿行在红尘间的灵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