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病就病了,慌的我推掉所有的活儿,带妈去了医院。颈椎增生,额窦囊肿,脑梗,膝盖受损。医生对我和妈说,不太严重,吃药。妈到了走廊,我折回问,脑梗也不算严重吗?医生推推眼镜,说,其实严重,得赶紧治。这话让我重又心生慌乱。跑了两天医院,拿回了全部检查结果。一向与医院绝缘的妈,看着一兜子药,苦笑。说,不去菜市场装菜了。 妈说总头晕有段时间了。自责感顿时向我袭来。是做女儿的失职,妈说,门牙就是摔跟头栽掉的,妈还说,有次来我家,半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腿破了,看见她裤子膝盖处磨破了,我只是简单问了问,没仔细看。妈只说是血压低了有点晕,我竟也没有多想。只嘱咐她不要再骑车,想来我家,去接。 妈这些年一直在菜市场装菜。爸还在世时,好像是1994年的春天,我去了北京当保姆,家这边村外建起了菜市场,妈去装菜,活多的时候,每天可以挣到到8~10块钱,有了进项儿,极大的改善了家里的生活状况。爸吃药不再依靠舅舅不定时寄来的常规药了,妈偶尔也给他买些营养品。装菜每天坐着,常年坐着,妈腰弯了,背驼了,腿弯曲变形,她说是因为老了。我知道不完全是。妈原本163厘米的身高,到了我的眼眉之下,我才160。都说是岁月无情,妈承受的,更多是生活的压力。别人无法感同身受,作为女儿,我也不能。 童年的记忆里,别人都说我妈傻。曾经,我也认为妈确实傻。这也是为什么我写爸的文字多一些,很少写妈的原因,我不知道怎么躲避掉这个字眼。小时候我觉得妈不懂得保护我们,夏天二姐出去捂蜻蜓,新扫帚被别的孩子的妈换了,二姐去要没要回,妈忍气吞声认了,妈嘴拙,不会打架。妈也不会做精巧的针线活儿,粗针大线,虽然看似臃肿粗糙的棉衣棉鞋,却是从没冻着过我们。她说小时候常常去挑菜,鲜吃,晒干储存,有限的米面留着舅舅上学拿走,说上了三年学,蹲了两年班,相当于没文化,唯一会背的,至今会背的,只有几句毛主席的红军不怕远征难,还不知道题目。妈小时候讲的故事,无非就是狼来了和拉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之类。妈无数次打过我,发狠地打过,哭着打过。我已记不起,我是多么彻底的伤过她的心又或者是我犯了多大的错误。但是毫无疑问,我是她的几个孩子里最顽劣的一个。那时的我,有爸掌着,和现在软化太多的脾气截然不同。虽然直到现在也有人叫我小暴脾气。 我为妈的脑筋不灵自卑,我不爱去同学家,别人的妈能说会道,我妈只知道干活儿做饭洗洗涮涮。多少年来,我始终不愿多回忆关于妈的往事,并非是我嫌弃妈。儿不嫌母丑,我是懂这个简单道理的。妈养大了我们,没冻着没饿着,她就是我永远割舍不断的牵挂。在我和妹妹懂事之后,面对别人的刁难和嘲讽,我们知道了维护妈。上学时,有品德恶劣的男生,在放学路上故意对着我喊"老潘老潘",妈不明白我那时候为什么爱打架,我不能跟她解释。后来一次逼急了,看着妈举起的笤帚疙瘩,我说他们给你起外号,说你傻。我妈愣了,说,我傻怎么了,我闺女不傻。 很多年后的一天,在菜市场,我和一个言语刻薄的女人打成一团,引起数人围观,在我从北京回来也去市场装菜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不知她是怎么一次次开妈的玩笑的,被我听到了,我就不能任由她取笑。那个女人,回家常遇见,我至今不搭理她。我清楚的记得那次纠纷的起因,她支使比她岁数大很多的妈干这干那,还嬉笑着说了不敬的话,她们说老潘闺女在这儿呢,她置之不理。我当时就炸了,让她给妈道歉。妈劝我,算了,有很多人拉架。她们说,老潘的闺女看着老实,还挺坏,妈说,我闺女不坏!从我记事起,妈才三十来岁的时候,有村里人就管妈叫老潘,我很不喜欢,我对喊妈二嫂子的人,有好感,起码我听出了尊敬,虽然我才几岁大。妹妹也曾经跳着脚儿骂过欺负妈的人,那个人是我家亲戚,已过世,他去世时,妹妹没来,无法原谅他。我对生产队还有印象,很多主妇都往家偷东西,红小豆青玉米白薯毛豆什么的,妈没偷过。又有人说妈,傻人干不了机灵事。妈26岁时,算上大姐,已经有了4个喊妈的闺女。26岁啊,想到妈在这个年龄,已经被4个孩子缠的团团转了,我鼻子忽然酸了。 妈没啥心眼,干活却从不惜力气。在这点上,我随了妈。有啥办法啊,爸病之前,有手艺,能挣,家里不缺吃花。病后,妈是主要劳力。我无数次写过爸爸,写父女之情,没写父亲性格里的缺陷。他亲口对我说,是怀着私心娶了妈的,这一点我一直替妈委屈,但是妈说不委屈。爸离婚带女,下边肩挨肩4个兄弟,奶奶肝癌,我二爷三爷也都是光棍。再添一个光棍儿哥,这样的家庭,兄弟们怎么娶亲?谁家闺女肯跳这样的穷坑?他必须再成家。 妈脑筋直,年轻。以八岁的年龄差,从我二姥家出了阁。姥姥至死不认可妈的婚姻,妈不是如别人家那般机灵的孩子,却是姥姥最爱的唯一的女儿。姥姥反对妈嫁给爸,怕妈受委屈,姥爷也说服不了。虽然她和姥爷在以后的日子给予了我们很多的物质上的帮助。 就像姥姥担心过的那样,妈确实受了不少委屈。爸说,妈是这个家里的功臣。爸还说,没少和妈打架,病了20年,却得到了妈不计前嫌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后悔对妈不够好。爸妈结婚,没有像样的房子,进门就当后妈,进门就去医院服侍婆婆,操持婆婆的葬礼,操持底下弟兄们的婚礼,都过上了有模有样的日子。妈还大度的让大姐认了她的亲妈。又有人说妈傻,在这件事上,妈傻,傻到大姐搂着她的肩膀,轻声说,妈,你养大了我,我知道轻重,不会对不起你。 妈脑筋转不过弯。99年初住院的时候,我陪床,13天。也有人问起,为什么没有别的孩子换换我。小妹在家照顾爸,大妹打工。妈不让姐姐们来说她们有事,但是我分明感觉,妈对那个病房的人夸她有一个听话的闺女很受用。我也不愿拆穿。 86岁的四爷耳背眼花,思乡心切,想在有生之年回看老家看看。四爷14岁参军离家至今,大家感情自然疏离。亲戚们也担心,如此大的年纪,会出什么意外,真病在老家,没法收拾,不赞成。四爷电话里问妈,能不能暂住几日。妈收拾出正房,自己搬去了围房。把我们都叫回家,陪四爷吃了团圆饭,大姐夫拉着四爷拜访了老街坊老亲戚,四爷回去以后,说很高兴。有人以为四爷给妈留下不少钱,四爷临走确实是当我们面儿给了,但是妈只接了200.和给姑给大姐和给我的一样。四爷给了不少亲戚一份儿见面红包。四爷笑着说妈是个顶傻的侄媳妇儿,都是嫌少哪有嫌多的?妈说,不少不少,如今家里又不缺钱。几天后,四爷平平安安回了郑州,堂姑给妈打电话表示了感谢。 妈傻,家里家外的礼数维持的一样不差。妈傻,却赢得了姑姑叔叔们的敬重。妈傻,照样养大了一群孝顺的女儿。 妈病了,妈老了,步履蹒跚,面容苍老。如果可以我愿行更多的善,为妈积福。 我总是想,妈真的傻吗?这样的傻,分明是女儿眼里的善。家有傻妈是我的福,我是妈永远的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