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久散文打麦场上

　　打麦场上
　　作者：朱玉久
　　打麦场承载着我太多太多的生活经历，五十多年过去了，许多场景仍不时浮现。
　　每到盛夏的晚上，就想起小时候拉个席头片到场里，躺上去享受大地的清凉，数着天上的星星；每看到田野里黄灿灿的小麦熟了，就想起当年打麦场里的劳作，辛苦而又喜悦......
　　一
　　顾名思义，打麦场由小麦而来。小麦种下后，像一根根针一样从地下钻出来，分蘖，拔节，挑旗，打苞，抽穂，验花，灌浆......经历了秋冬春夏四季，由绿变黄，终于，熟了！农人们磨刀霍霍，到地里汗流浃背地一把把割下来，捆个，装车，运输，拉进打麦场。
　　割麦
　　这打麦场是事先杠（注1）好的。杠场是个技术活，在村头选块地翻起来，掺上麦秸撒上水，趁半干不湿的火候用碌蠹一遍又一遍地碾压，直到地面放光，牲口拉着碌蠹跑起来嘎嘎地，不留蹄印，就算把场杠好了。杠好的场不起土，不裂缝，即便下了雨，也会很快干爽。
　　大洼里收割的麦子运到场里后，第一道工序是摊场，把麦个子逐一割开挑散，让那一绺一绺的麦棵变得横七竖八地躺在场里。晒干了，就开始第二道工序：轧场。
　　轧场的目的是脱粒，由经验丰富的把式使唤牲口，拉上碌蠹，在尺多厚的麦棵上转圈。满满一场麦子往往同时要两三挂碌蠹一起轧，本家玉常哥是这方面的把式，他站在场中央，一只手里牵着两条缰绳，同时使唤两挂牲口，一前一后；另一只手高扬着鞭子，不时精确地击打在需要催促的牛腚上。即便都不需要催促，也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响，那是他高兴了！
　　轧场
　　轧过一遍之后，牲口被赶到场边休息，队长玉礼二哥一声呼唤：＂翻场了！＂坐在场边休息的社员们＂呼啦＂一下起来，抄起木叉，把轧过的麦秆翻起来哆嗦几下，挑松了，拨匀，第二次碾轧又开始了......如是反复多次，原来直挺的麦棵被轧得曲里拐弯，变得软软的，成了经典意义上的麦秸。队长又是一声号令，大家操叉将麦秸挑到场边，场里就剩下一层麦粒和麦壳的混合物了，于是进行下一道工序：扬场。
　　扬场也是个技术活，由经验丰富的行家执长把木锨，根据风向选好站立位置，把一大堆壳粒混合物一锨一锨扬到空中，借助风力使麦粒和麦壳分离，麦粒垂直落下，麦壳则顺风飘去。人们看着一点点增高的黄澄澄的麦堆，笑得合不拢嘴！
　　扬场
　　扬好的麦子摊在场里晒个一两天就入仓了，这时候场里就只剩下散堆的麦秸了，于是进入最热闹的环节------垛大垛。
　　二
　　颗粒归仓后的喜悦心情，可以在这个时刻尽情宣泄；一年一度的麦忙行将结束，放松的心情往往使人亢奋。
　　大垛的位置选在场边地势最高的地方，垛底一般长约6-8米，宽约3-5米，用硬泥垫高20公分，以防积水浸入。
　　垛活开始后，男女社员手执木叉齐上阵，女的负责打扑（注2），把散乱的麦秸叠摞尺余厚，磨盘大，男的过来用木叉垂直插进麦秸扑中央，双手抓紧叉杆，用一只脚猛蹬叉杆尾端，双手趁势上提，这麦秸扑＂呼＂地一下就挑起来了，远看就像皇帝出行时前卫高举的黄罗伞。＂旗手＂们颤悠悠地来到垛前，猛地一抽叉把，那麦秸扑就完整地落在垛上了。
　　挑麦秸扑
　　麦秸扑上了垛，就看关键人物------摊垛人的本事了。摊垛者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大垛上的麦秸全靠他（们）捭阖，既要摊匀，又要使每扑之间压茬，还要不断挪动脚步把宣宣的麦秸踩实。正因如此，往往都是反应较快的大男人担当这一角色，很多地方不让女的上垛，说是有讲究，我看其实就是男人体重有优势罢了。
　　有一次我跟队长二哥提出上垛试试，他说：＂很累的，没有喘气的空！＂是呀，那麦秸扑一坨一坨飞过来，要随时接招，稍有怠慢就会脱节，给大垛的稳定造成隐患！二哥打量我一番，看我态度恳切，就说：＂行，上去吧！＂
　　大家看我上去了，掀起了投放高潮，麦扑争先恐后地飞到我身上，散落的麦秸不时碰脸，我有些应接不暇......忽然，一只光秃秃的木叉举上来，挂着一只风镜，就听二哥大声说：＂戴上！＂这是一只可折叠的玻璃眼镜，戴上后连风都不透，再也不怕麦秸碰脸了，顿时觉得浑身添劲，动作麻利，手脚并用，愈战愈勇......直到全场的麦秸都上完了，搭眼旁顾，这麦垛已比场垣屋高出一截。二哥仰头看看我，笑道：＂不瓤（注3），没掉下来------＂
　　原来，这大垛每层都是要往外奓（注4）的，到了最上边要奓出一尺多，以便防雨和美观。为此，二哥专门转来转去地观察，哪里应进一步外奓，就提醒一下，我就要站在垛边把木叉插下去使劲往外别一别，这样就有从垛上滑下来的危险。大垛收顶要呈圆凸形，站在垛边更加危险，人滑下来是常有的事。我运气不错，一次成功。
　　活干到这里，并不是万事大吉，还要对大垛封顶和拽边。封顶就是用泥在垛顶厚厚地抹上一层，这样就不怕雨淋和刮风。拽边就是把大垛四周松散着的麦秸拽下来，使大垛最后形成瓷实整齐的垛面。玉环三哥最擅长干这事，他拽的大垛美观大方，那垛面就像小青年刚理过发一样，丝毫不乱。人们把拽下的麦秸打扫干净，一座威武漂亮的大垛就落成了，人们欢呼跳跃，在一起吃顿饭庆祝一番。
　　有的文艺作品描写垛上麦秸窝里男欢女爱，我觉得一点也不真实，哪有大垛不封顶的！
　　小麦秸垛
　　2008年，北京为了举办奥运会建成了鸟巢，我眼前一亮，觉得那模样很熟，心想，是不是参照我们的大麦垛设计的！
　　三
　　人们精心垛大垛，可不是为了看着玩的，虽然也有显摆的意思，但实用意义更大。这是新一代人难以想象的。
　　这大垛首要的价值是全生产队20头牛一年的口粮。每隔一段时间，队里都要组织壮劳力铡草。几口铡刀一溜排放在大垛下，把垛上的麦秸拽下来，两人一组，坐着的续草，站着的摁铡，把本来长长的麦秸铡成寸许，用大包袱运到饲料屋。
　　铡草
　　饲养员玉珍二哥每次喂牛时，都要把铡好的麦秸筛一筛，摁进大缸里用水淘干净，然后倒进牛槽里，撒上料拌匀。随着拌草棍的搅动，一股浓烈的香味散发开来，耕牛朋友们急不可耐地把头伸进槽里，大快朵颐，一忽儿就把草料吃光了。就靠这垛麦秸，20头牛被二哥喂得膘肥体壮。
　　大垛还有其他重要价值。譬如，谁家倒床了，可以到垛上去拽麦秸，把床上铺的褥袋装满，顺便装个枕头，背回家铺在床上，睡上去宣乎乎的可暖和了。我很迷恋那淡淡的草香味，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都忘不掉，有时失眠，一想起那个味，很快睡着了。
　　那年头每人都有一双苇毛缨编的草鞋，泥屐子（注5）底，寒冬腊月下大雪，人们纷纷趿拉着草鞋出来，往鞋里塞满麦秸，草鞋就跟脚了，双脚一会儿也暖和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感受过比这更好的保暖鞋，八十年代在部队領了一双狗毛皮鞋，也没那么暖和。
　　这大垛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它能给人遮风挡雨，能给人们带来温暖，能延续人类好朋友----耕牛的生命......它还有一个特别的价值，那是我和玉壮哥两人的秘密。
　　玉壮哥比我大几个月，我们俩经常在一起玩耍。家南老林上有一棵棠梨树，碗口粗，每到麦后季节，树上结出一串串棠梨果，那果实比黄豆大比花生小，果实长成后颜色由绿变黄，再由黄变黑，就能吃了。但是＂老鸹等不了椹子黑＂，同样也等不了棠梨黑，有时棠梨果黄黄的就被老鸹啄光了。
　　我和玉壮哥在那个什么都敢吃的年龄段，自然就盯上了这棵棠梨树，与老鸹分争起来。时候到了，我们就来到树下，他爬上树，把结满果实的树枝折下，我在地上拾起来。我们瞅准没有人的时候来到大垛下，在僻静的那面拽下几把麦秸，掏出一个小洞，把青涩的棠梨果塞进去，再把洞口用麦秸塞紧，整理一番，不留痕迹，除了我俩别人看不出来。大概个把星期后，我们掏出来，一串串黑色的棠梨果晶莹透亮，香味四溢，吃进去又甜又绵，真是天下最好的甘果呀！我们每年都如是操作一番，未被人发现过。因此，这大垛除了上面说的＂普世价值＂外，对我和玉壮哥还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价值。每吃完这特酿的甘果，我都对大垛添几分崇敬。
　　棠梨果
　　我离家参军到西北，十八年的军旅生涯，见过不少异乡的麦垛，但都没有故乡的那么大，那么威武。
　　四
　　近些年，农耕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麦收不用人弯腰操刀，也不用牲口拉碌蠹轧场，一切过程都被联合收割机消化了，只要拿着口袋在机子下等着装麦子就行了，甚至连口袋也不用了，麦子直接运到面粉厂里，你定期到厂里拿面粉就行了。自然，打麦场没有了，垛大垛的事也没有了。农家早就没牛可喂，也不需要拿麦秸当饲料了。秸秆被收割机粉碎，堆在地里被人点燃，后来环保部门推动，禁止焚烧秸秆。每到麦收季节，村旁路口都有＂秸秆不进村，地里不冒烟＂的标语，我开车经过，不由自主地减速，停下，看着标语咂摸一番：那宝贵的麦秸，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远离乡村了呢？
　　我的儿孙们已经不知道打麦场是怎么回事了，也没见过大麦垛，他们或许只能从文艺作品里得到一些概念。
　　前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访问北欧，看到麦茬地里许多庞然大物，圆柱形状，用蓝色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陪同者告诉我那是麦秸打了包，工业原料，可用来造纸、做肥料等。我想，这该是轮回吧，或许我的家乡不久也会现出这样的情景。
　　麦草卷
　　打麦场虽然没有了，但麦秸宝贝呀，你终究还是要实现自己应有的价值。（写于2022年10月20日。照片来自网络）
　　注：1.杠，这里就是反复碾压的意思。
　　2.扑，方言，名词或量词，把纤维状物整理成一坨，叫一扑。
　　3.瓤，方言，＂硬气＂的反义词，常冠＂不＂，＂不瓤＂带有＂很棒＂的褒义。
　　4.奓，音zha，往外扩展的意思。
　　5.泥屐子，木头板鞋底，带两齿，也叫板凳鞋，穿上走泥泞路不湿脚。
　　作者简介：朱玉久，1949年7月1日生。＂老三届＂高中毕业后回乡，曾任生产队长、民办教师。1970年12月入伍到大西北红军师，曾任指导员、教导员、团政委、师政治部副主任等职。1988年转业地方工作，长期担任基层党委书记，单位被全总、中组部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状＂＂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等称号。退休后常写小文抒怀古念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