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下在我梦幻般田野里 文/李长廷 或许,现在很难看到这样有趣的生活场景了。 忽然一场雪下下来,冬天就越发像是冬天了。老天似乎是要将田野重新打扮一番——也不,它是要将田野布置成一个全新舞台,以丰年瑞雪为主题,作一次演出。 南方的雪下的很节制,不像北方的雪下得那样放肆。先是一阵米沙子(北方叫雪粒子),沙沙沙沙……像蚕在啃吃桑叶。这是南方田野里难得听到的音乐。这种音乐使田野显得特别的宁静,宁静得像是与世隔绝。但是这种米沙子下了半天,地上并不见踪影,引不起孩子们的兴趣,更引不起狗狗们的兴趣。后来终于丢棉花坨坨了。一抬头,满天下全是棉絮飞扬,看不清对面山岭,连田野边边几棵枫树也形影模糊。孩子们这下来劲了,一齐蜂拥着去田野里撒欢去,好似那漫天飘撒的真是棉花,是可以搂了抱了回去纺纱织布的。狗们也紧随着去田野里撒欢去。乡村的狗是孩子们的影子,孩子们去哪里癫狂,它们也去哪里癫狂,而且癫狂时人和狗是很公平的,狗可以缠住在孩子们身上撒娇,甚至耍赖。 即使有孩子们进入,又有几只狗进入,田野也还是宁静。雪下的不小,田野很快换上了冬装,变了个样子。雪把一些田塍、草坡全埋藏住了,那些灌满水的冬泡田,这时活脱就是一面面嵌在一些框框里的明镜。孩子们玩得很开心,他们觉得田野换上这一身装束很有趣,干净,清爽。可是狗狗们觉得有点不对劲,雪改变了一切,使世界变得很陌生,它们不适应,于是就拼命地向着某个方向狂吠。它们狂吠时像是和谁撒气。和谁撒气呢,和雪吗?或许是。漫天的雪花让它们不知将目光投向何处才好。吠过一阵,似乎没些意思,就撇下孩子们去各处反复地扒拉,像是要去寻找回来被雪埋藏住的那个逝去的世界。 狗们的行为惊吓了一只田鼠,田鼠刷地一声,便从雪层下坑洞里扑将出来,没命地向远处逃窜。田鼠显然是多心了,它若自己不跳出来,谁也奈它不何,可是它既跳将出来了,狗们就有责任来干涉,孩子们更是义不容辞也要来干涉。于是便去追逐,狗们和着孩子们一块去追逐。但田鼠既为田鼠,找一处隐蔽的地方避难并不是难事,它一定是预备有多处防空洞的。可田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孩子们和狗们,就都回过头来,去刨鼠窟。孩子们和狗们都深信那鼠窟内是有秘密的,鬼家伙们必定偷窃了这个世界不少财富。结果居然刨出来一堆黄灿灿谷粒,足有三两斤。孩子们说,这些贼,该死! 雪仍在不声不响地下。不,也有声音的,只是这声音散漫在田野里,显得空泛,听去不很真切。孩子们刨鼠窟费了些力气,有点懒惰了,想换一种方式玩,譬如搓雪团打雪仗,譬如在地面上堆个雪人,譬如将一块地盘的雪扫净,然后用一根竹棍撑起一个谷筛,谷筛下撒些米粒勾引麻雀上钩。对于前面两项,觉得应该等明天雪再厚实一点才便于进行。而对于用谷筛罩麻雀,他们似乎提不起太大兴趣。现在田野里麻雀已经极少,冬天基本见不着,你要想逮住几只麻雀,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世上事情,一天天都在变化着,谁能说得清呢,增加的,减少的,永久逝去的,数不胜数,人就一双眼睛,哪里能看得过来。就说眼面前这田野吧,一年之中,不就要换四次衣裳吗?那碧绿的春天啊,那金黄的夏天啊,那沉实的秋天啊,说不见就不见了。冬天的田野本是光光的,可光光的田野一经被雪覆盖住,便又有了若干的神秘,让人无法看得透彻。那只慌慌张张田鼠,此刻去了哪里,你能看得透彻吗?它是不是和春天,和夏天,和秋天一样,被田野藏匿起来了呢?还有那些在稻田里歌唱不止的蛙们,以及游弋起来像女子身上腰带的蛇们,以及萤火虫们,蜻蜓们,蝼蛄灶马(蚂蚱)们,也一律被田野藏匿起来了吗?它们当真不吃不喝,要睡到来年开春后才能醒来吗?可是田野尽管宽阔,哪里可作它们的眠床呢?鬼里鬼气的田鼠难道不去骚扰它们吗? 在孩子们眼里,田野这个舞台,在冬天是极冷清也极没看头的,空旷,迷茫,除去雪,似乎没有别的什么。雪是面灰就好罗,是米粒就好罗,可它不是,它就是雪。孩子们并不知道,雪化开之后又是一个春天。 这一天田野里终于来了一位极特殊的演员,这位演员一上场,顿时就改变了田野冷清的局面。田野顿时变得热乎起来。这是一只百几十斤毛头的野猪。野猪下田峒里来,说明山里没了吃食,于是铤而走险,来田野里刨食来了。野猪毛色浅黑如水牛,行走在雪地里,非常显眼,自然逃脱不掉孩子们和狗狗们警觉的眼睛。咦!这只庞然大物今天显然是要抢当主角来了。但是狗狗们不服气,同仇敌忾,跳跃狂吠着要去追逐。狗们的举动让一直蹲在山旮旯不声不响的村落瞬间沸腾起来,不一刻工夫,一些庄稼汉子们,一个个手里攥着家伙,欣喜若狂赶了出来,他们似乎早就等着这样一幕戏剧开场。汉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却也只能堵住在野猪进山的路口,嘴里哦嗬连天,却并没有走近去的意思;狗狗们则张牙舞爪,卖力狂吠,亦不敢太靠近这只庞然大物。局面对峙了很久,庄稼汉子们一步步地近一点去,再近一点去,却都不急着采取措施,只是一味看野猪表演。乡野间流传着一句古训,道是"架起铁锅打老虎,写好灵牌打野猪",意思是说打野猪的危险胜于打老虎。或许这是汉子们不急于动手的原因?其实野猪的心理防线早崩溃了,它脱离了自己的家,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人的喊叫声,狗的狂吠声,让它心烦意乱。更有甚者,偏有几位少年嫌给与野猪的压力还不够,从家里拿了一捆鞭炮来,一粒粒地点着向野猪抛去,鞭炮的炸裂声简直惊心动魄。狗仍在狂吠,人却由呼喊改成了狂笑。野猪当时一定在想,这下完了,没弄来吃食,反要赔上猪命,于是蔫蔫地只顾在一丘田里原地转圈,连头也耷拉了。一只狗看出野猪已没了气势,便率先出击,要立头功,想不到情势却从此逆转,野猪的长嘴壳就那么一掀,便将那只狗掀到了另一丘田里,奄奄一息,再起不来。人们正在愣怔,野猪竟出其不意,扑哧扑哧如一股旋风,从人群的空档里冲了出去。 演出结束了。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冬天拉出野猪来表演一番呢,目的自然是要给田野增加点温度,给围在炉子边的乡亲找点乐子,活跃一下气氛。野猪在乡亲们眼里只是个演员,乡亲们心里本来就没有猎获它的意愿,也没有猎获它的把握,所以对于它的脱逃,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猎获了自是痛快,没有猎获,同样痛快,起码,在他们的生活中,从此有了一个令大家都觉得有趣的话题,这个话题足可以陪伴他们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多年以后,我读到雪莱的这首诗,觉得与当年乡亲们的心理有惊人的吻合。 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永州市文联原主席。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及长篇历史小说《南行志异》和中短篇小说集《田野的回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