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

　　我的故乡井邱村处在沂蒙山区的东麓，围绕在一片起起伏伏的山岭之间。这片山岭是八百里沂蒙的一部分，当地人称为走马岭。连绵起伏的山峦重重叠叠，西望沂蒙，能看到的就是越来越淡的山影，最后跟天际连在一起，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村前有一条潺潺流淌的温凉河，蜿蜒着流出山岭地，流到这里，弯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像玉带，又像一条游龙，把村子拥在一弯碧水中，最后曲折流向远方。
　　这里曾经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大集镇，多少年来，从北海贩盐到南方去的商贩们，天不亮出发，走到这里，正好日落，于是就歇脚了。俗话说，路是人踩出来的，这条由盐商踩出来的商道，贯通南北，连接着山里和平原，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大集镇。在旧社会，辉煌的时候，商贾云集，酒楼客栈当铺钱庄乃至妓楼烟馆，布满了两条街道。左近方圆提到井邱，都说＂街店上＂，这是一种介乎城市和乡村的称谓。
　　有山有水的村子据说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村子后面的一株几抱粗的老白果树可以为证。据记载，明洪武年间，从山西老槐树下走来的祖先，来到这里，看到山水环绕，风水天成，决定在这里建设家园开枝散叶，于是就有了这个村落。先祖生了三个儿子，矢志要把这片风水宝地做大的先祖，给三个孩子定了三个姓氏，老大张姓，老二王姓，老三李姓。张大王二李三，所以，村子里这三个姓的人，都是一家人，都有着一个老祖宗，他们自己姓氏的祖先，是亲兄弟。
　　处江湖之远的故乡，一辈辈的繁衍生息，慢慢的形成了崇文尚武的族风。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后的学校从小学到初中，吸引着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来这里学习。
　　那个时候的条件还是很艰苦的，学校除了校长有自己独立的一间办公室，小学和初中的老师们，都挤在合在一起办公的办公室里。一共有十几位老师，清一色的民办教师，除了有一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其他的都是本公社的老师，以我们村最多。
　　我二叔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在学校里教初中物理。
　　那个时候，教师的社会地位还是很低的，从文革中留下来的＂臭老九＂的阴影还没有消除。＂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的社会风气还影响着人们对教师的认识。教师的工资也低，民办教师的工资，很多年间一直是每个月二十三块钱，那个时候这里有一种＂丰收＂牌的香烟，售价一盒两毛三，被老师们戏称为＂干部烟＂，他们戏虐的说，这是根据他们的工资定的。
　　我的求学经历中遇到过很多的老师，我一直认为故乡那些清贫的民办教师们，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老师。他们认真的教书育人，讲课各具特色。更让人难忘的，是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特长，比如张爱学老师的月琴，张海峰老师的书法，王光金老师的清唱。用专业的眼光来看，他们也许并不专业，但是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这仿佛一股清流，浸润着每一个求学孩子的心灵，让这些懵懵懂懂的山乡稚子慢慢开了蒙。
　　我二叔的擅长的拉二胡，他的二胡水平我觉得非常棒。小时候，每到夏天，村子里的人们经常会听到二叔一个人坐在村前的桥头，微合着眼睛，＂吱吱＂的拉半个晚上。月色清清，微风习习，在二胡和蟋蟀的和鸣中村落静静睡去。
　　我们老家的地方戏，叫做＂茂腔＂，传统的曲目很多。二叔几乎每一出戏都能用二胡从头拉到尾。他还喜欢边拉边唱，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罗衫记＂，二叔从大堂审案到大结局，一个晚上自拉自唱的演完，那神情随着剧情起起伏伏，完全入戏其中。
　　春节时候，一个村子的春联都是老师们包下来的，当然，都是义务劳动。
　　小的时候，过年前的日子，我都会被二叔带着去各个家里写春联，给他拽对子，我也因此对书法产生了热爱之情，成年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毛笔，得空儿就会写几笔。
　　春联的红纸都是各家自备的，毛笔和墨水是二叔随身带着的。这个过程是完全自发的行为。每年村子东南角的几个胡同每家每户的春联，基本上都是二叔写的，别的地方，还有其他的老师们。
　　春联的内容，有一些是传统流传的，像＂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等，也有一些是带着时代印记的，如＂策马前驱奔四化，英雄酬志效鲲鹏＂，＂政策英明开盛世，国力强盛惠民心＂等。二叔他们还会经常自己创一些新的内容，比如每家每户的灶王爷像两边，都会有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二叔经常会写成＂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感觉到也很有味道。
　　村子里有一对中年男女，都是丧偶后凑了一个家庭过日子。两个人都是文盲，过年二叔去写春联，玩了一个小幽默，给他们写了一幅对联：两台旧机器，一对新夫妻。两个人不知道内容，觉得肯定是过年的话，就贴了出来。这个笑话在学校里被这些老师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过了三月三。还有一个家里的女孩子，跟一个有妇之夫有苟且之事，这件事情在这个僻远的山村里是个很大的新闻，过年写对联，二叔很调侃的写了一幅：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看文字本身没有毛病，跟这个家的女儿联想起来，就成了一个很诙谐的讽刺。
　　那个年代，整个国家的教育水平还比较低，每年能够考上学的人凤毛麟角。像我们这个僻远的山村，能够考上学成为一名吃国库粮的人，那是个光宗耀祖的大事，而这也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沂蒙山农家子弟，梦寐以求的人生飞跃。从那个年代开始，知识改变命运，慢慢的已经成为了很多人的共识。
　　一个文化的沙漠里，有了一群这样的人，他们像春雨一样，在＂润物细无声＂的影响着一批批幼小的心灵。在他们的努力下，孩子们渐渐开蒙，有很多的孩子后来走出了沂蒙山，融进了充斥着文化的大都市里，开始了跟他们的祖辈完全不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