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养虎人骑虎难下，22年嗜虎如命，73头东北虎难觅出路

　　基地里驯养的老虎。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一口接着一口，河北张家口建筑商李明义历经22年，最终被自己驯养的东北虎、非洲狮及各类猛兽吃进了绝境。
　　作为国内为数不多以私人名义驯养、繁育东北虎的养虎人，李明义的故事堪称＂复杂＂。他自称养虎生涯始于2000年在内蒙古路边捡到4只小老虎，此后多年如同行走于法律边缘，在没有取得相关许可的情况下，于家中驯养老虎，老虎数目由最初的4只暴涨至现在的73只。
　　2017年后，李明义终于取得合法手续，但他的财产也渐渐耗光。那个过去富得不算账的建筑商，在2014年退隐后便没了进项。为了填饱几十只猛兽的肚子，他变卖财产，找人借钱，这才勉强维持住局面。直到2022年，长久缄默的李明义，终于在逼近山穷水尽之时，首次尝试向外界发出了求援的声音。
　　＂弄不起来，真的弄不起＂
　　在张家口市桥西区稍道沟村的深山之中，当着一众来视察的区领导的面，李明义决心打开一个冷库的门。
　　一位领导连忙说，不用了，我相信你。可李明义手一拧，一甩，还是将门打开了。这个冷库本可储存500吨冻肉，足够冷库附近铁笼里33只东北虎、9头狮子与4匹狼食用半年，可门一开，库里没有冷风，更没有冻肉。
　　这是一个没有启用的空库。不远处，另一个被水泥墙面包裹的冷库还在嗡嗡作响。这是个好征兆，也是个求救信号——冷库虽还在运作，但冻肉库存已是不多。等这个冷库再耗完库存，李明义便要山穷水尽了。
　　视察结束，领导们沿着一条在地图上都显示不出来的单车道碎石路，晃荡3公里多才离开深山，留下猛兽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嘶吼，惊醒打盹的饲养员。
　　这是2022年8月4日发生在李明义驯养、繁育东北虎基地的一幕。近来，公安、农业等机关频繁造访基地检查。基地要整改之处不少——防火隔离带、监控录像联网、老虎追踪器……可李明义无力整改：每天一睁眼，光是喂饱猛兽就已经令他很是头痛。
　　早年间，猛兽数量没有这样多，肉也便宜，建筑工程盈利可观，喂养起来负担不算重。后来猛兽逐渐繁殖，如今，这位68岁的老人名下有分散驯养于多地的65只成年东北虎、8只幼年东北虎、21只非洲狮，还有豹子、狼与棕熊。
　　目前基地里有33只老虎，一只老虎一天虽说只吃一顿，可一顿就能吃掉十来斤肉。再算上其它猛兽，基地一天肉类花费近万元。
　　李明义不是没有想过招。他向不少做生意的朋友求援，＂想办法借钱，我人缘好＂，有同样喜欢老虎的朋友林林总总＂支持＂了他上千万元；他曾向妻女开口，要走上百万元，又把一栋两层的小楼卖了筹钱；两年前，他找到张家口市宣化区的一个文化公园，寄养了一批猛兽，以期减轻喂养压力；就连桥西区农业农村局都曾出资50万元。
　　可这些终非长久之计。妻女已不愿再出钱供他养虎。寄养不合规定，李明义被要求拉回不少动物，只在公园里留下包含6只东北虎在内的一批猛兽，李明义自己的地方实在塞不下了。前述文化公园管理人员张延平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待公园养不起了，他们也得把余下的动物再交还给李明义。将老虎卖掉呢？张家口市林业和草原局一名工作人员称，据他了解，目前国家不会再批转让出售老虎的申请。李明义还曾经尝试建一个动物园，可这个花费预计过亿的工程，他最终没能承担得起。
　　＂弄不起来，真的弄不起。＂李明义感叹，＂那咋弄？＂
　　位于张家口市稍道沟村的东北虎基地。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捡来4只，15年后养成28只
　　说起老板李明义养虎，基地的老虎饲养员老白有两个感慨：＂这人资金大，有钱。＂他又补充，＂魄力大，有胆量。＂
　　张延平也称，虽说帮助李明义养虎有为公园增加观光点的考虑，但也有佩服李明义的成分，＂这真不容易，我感觉不是一般人能弄起来的＂。
　　经营着一家珠宝店铺、同时也为李明义跑跑业务的谷乐乐则形容李明义的原则是，打他可以，打他的老虎不行。
　　这似乎在一位饲养员的身上得到了印证。8月3日中午，在基地里干了两个月不到的饲养员老姬被李明义直接赶走了。一方面，老姬未经允许放了外人进来；另一方面，李明义觉得他打了老虎。
　　然而，这段养虎生涯却有个难以考证的开端：最初的老虎都是捡来的。
　　南方周末记者再三向其确认老虎的来源，李明义坚称是捡到的。他自称，2000年，他去内蒙古办事，无意中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小箱。打开一看，里面有4只小动物。最初，他以为是些小猫小狗，便带回了家。数天后，＂小猫小狗＂身上长出了老虎条纹，他这才意识到是老虎。
　　有了老虎，李明义欢喜不已，他将这种喜爱解释为＂搞养殖的人的爱＂。读完初中后，他便在工厂做临时工；从1980年代起他先是搞养殖，后来又拉起队伍做工程，赚了不少钱。故此，他没有把老虎送到动物园，而是花钱养了起来，地点就在老屋里。
　　8月6日下午，李明义再次回到了那座喂养了最初一批老虎的老屋，如今那里已荒芜。老屋周边少有民居，只有几座工厂，这为喂养老虎提供了某种便利。陆生野生动物保护实施条例规定，驯养繁殖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应当持有驯养繁殖许可证。李明义回忆，于其时，他并无养虎所需的许可，相关林业部门却无人过问，附近居民也少有询问，＂荒无人烟，根本没人管＂。
　　红砖房组成的小院里，李明义把老虎关进连通着屋内外的大铁笼里，精心喂养着。他说，最初3个月，他给喂奶。待老虎长大了，他只喂肉，一天便耗去四五十斤。与现在的窘况不同，李明义称那时自己＂不算这账＂，一方面做工程效益尚可，另一方面4只老虎所费不多，当时一斤牛肉不过10元。
　　李明义最初饲养老虎的老屋。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时至今日，他也不愿意媒体报道养虎的账。他说，一笔笔计算养几只虎几年的花销，是＂算小账＂，要是叫人以为是自己博同情，＂给老头弄点钱＂，这反而完了。
　　他并不喜欢谈论过多养虎的细节，反而喜爱某种宏大叙事，因为这样才能引发社会关注。李明义将保护东北虎视作＂人类都需要重视起来＂的工作。他觉得，现在人类保护了东北虎，将来东北虎也许会对全人类做出贡献。一个例子是，老虎死后，虎骨便可入中药，＂它们死后还在保护着我们＂。
　　他也承认，他作为普通老百姓在很多时候没有多么高的境界。令他坚持养虎22年的，只是一种单纯的爱，而爱本身说不清楚。至于＂是不是贡献，我没认识到这些东西＂。
　　4只幼虎养了4年半时间便性成熟，一公三母之间开始交配。李明义至今记得母虎一次冬夜产崽的经历：他听见一只母虎总在叫唤，他没经验，跑去一看才知道，一只小虎出生了。他连忙把老虎带回了屋里，大虎还能在外面呆着，小虎却受不住冬天的寒。
　　10年左右，老虎繁殖到十来只。原先的房子不够放虎了，他就盖新砖房；存肉空间不足，他就再买新冰柜；人手不够，他便每个月花两三千元雇一个饲养员。
　　李明义坦承，在养老虎这件事上，他没跟任何专家学习，也没看过专业书籍，一切靠他原来搞养殖的经历和摸索。其中，根据猪与鸡均不能近亲繁殖的道理，他觉得老虎也是如此，便去寻找一些单位＂交流＂老虎，以一只换一只的方式避免近亲繁殖。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时，与一些饲养老虎的马戏团交流并不需要手续，但由于办不下野生动物的运输许可，他只能等马戏团到张家口后，才能交流。直到后来他办下了驯养繁育许可与运输许可，才得以与外地的动物园进一步交流。
　　到2015年，老虎已经增至28只。也是在那一年，李明义把家搬到了张家口市宣化区一个占地一亩的小院里，地租每年1000元，小院是自己盖的。如今，院里摆上了比人略高的盆栽，铺上了鹅卵石小路与石砖，但在当时，院里是老虎的栖息地。李明义回忆，那会儿，老虎共同生活在一块大空地上。他又建起了一个水池，让老虎往里面排泄，这样免去了不少清扫之苦。
　　李明义自觉＂用尽了所有心血＂，饲养老虎＂又怕吃不饱，又怕吃不好，又怕吃多，又怕吃少了＂。
　　李明义现在居住的小院，他也曾在此处养过老虎。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无序年代的终结
　　李明义深信，老虎与他是彼此相通的，＂它会听你的话＂。即便在基地里，他远远地进了大门，老虎也会知道他来了，叫上一嗓子，然后躺着撒撒娇。他说可以把手放进老虎嘴里，不会被咬。
　　他甚至觉得，老虎会对他说话。一次，他与一位饲养员一道走到一头老虎跟前，老虎突然朝饲养员大吼，作势要袭击他。这令他笃定，这是饲养员平常打了老虎，如今主人在场，老虎在＂告状＂。
　　当然，老虎也在李明义身上留下了些许抓痕，一些在手臂上，一些则在腿上，颜色泛白。对此，他轻描淡写地将其解释为老虎闹着玩。他不记得自己在养虎这些年里，有过什么伤心时刻。
　　但在第14年，李明义开始察觉到，那个一度带有些许无序色彩的养虎时代正在走上另一条轨道。
　　2014年，他年届花甲，逐渐离开建筑行业，失去了一大笔资金来源。他记得，也是在那时，自己不少外债渐渐收不回来。没钱养虎的李明义只好向妻女要，要得多了，矛盾不可避免开始爆发。
　　他回忆，女儿甚至一度向他抱怨，哪怕把喂虎的钱拿去给她买一辆车也好。
　　妻女更是因此不再与他同住，＂你老要钱，谁愿意干这事？＂老虎最终成了家里的一道壁障。他记得，有一次外孙过生日，他打算把一幅虎画送给外孙，却被女儿拒绝了。
　　南方周末记者试图联系李明义妻女，如今独居在小院里的李明义摆摆手：＂不行，她（女儿）绝不受你采访。＂他说妻子因为反对养虎，＂脑子受刺激了＂＂说不准以为你跟我合伙给她做工作去了＂。
　　回想此事，李明义觉得＂麻木＂，家人与动物都重要，他没办法去争论个中谁对谁错。好在家人离去，还有老虎相伴。
　　家庭产生裂隙，外部压力也在增加。一根曾经松着的弦渐渐绷紧了——他已经很难再无证养虎。李明义察觉到，国家对于野生动物的管理越发严格。小院空间不足，从2013年开始，他打算在张家口周边租一片山林建设基地，但许多村庄都要求他有合法养虎手续才肯租地；养虎基地用电，没有合法手续，电力部门也不会支持。
　　李明义终于打算办理相关许可证。2014年，他记得他第一回去办证，连相关申请的表格都不会填；往后两年，他由市到省逐级上报，却还是因为养虎设施及诸多条件不达标而未能通过审批。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直到2017年，国家林业局派专家来实地考察并指导新落成的稍道沟的基地整改，投资千万的基地最终拿到了东北虎等动物的驯养繁殖许可。也是那一年，通过专家，他才知道，自己喂养了如此多年的，是东北虎。
　　饲养员在打扫铁笼卫生。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养虎人的烦心事
　　基地落成，许可到手，李明义却没有时来运转，反而遭遇了无尽的烦心事。
　　2022年8月7日上午，在张家口市阳原县，商人张玉抖着手里的一大包票据与材料，控诉李明义两年前以借钱买虎的名义，骗走他1600万元，实则将钱挪作他用，至今仍未全部归还。案件材料显示，2020年，他便向阳原县公安局报案称自己被合同诈骗，当年立案。两年后，该案因＂对犯罪嫌疑人解除强制措施之日起十二个月内，仍然不能移送审查起诉或者依法作其他处理＂而被撤销。围绕着老虎，相识十几年的两人最终打起了民事官司，诉讼仍在审理当中。
　　除此之外，张玉还称，李明义曾数次赠送过他来历不明的虎骨酒。
　　对此，李明义驳斥称，他借钱是为了喂老虎而非买老虎，此前张玉是在报假案，送虎骨酒一事更是胡编乱造。他称，到目前为止，成年虎没有死亡，所有死亡的幼年虎都放置在冷库中。此事并未得到进一步印证。
　　老虎带来的烦心事，还不止于此。
　　饲养员也让人闹心。李明义坦承，这些饲养员干得最长也只半年，因为基地工作枯燥单调，每天喂食扫笼干杂活，一想家了，饲养员就辞职。来基地帮忙干活的基地负责人的母亲也抱怨，饲养员们不好管理。她回忆，有饲养员以为就是喂喂鸡、种种菜；也有饲养员对伙食要求很高；已经被赶走的饲养员老姬更是令她印象深刻，她记得，老姬一天喝三顿酒，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他还说谎，把没干的活儿说成是干了。
　　一位饲养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基地里的活儿虽说没有他原先在大城市装窗户累，可每月三四千元的薪水只有大城市的一半，每天还得自己做饭，麻烦得很。唯一优势就是他是张家口本地人，基地离家近。
　　李明义接受河北电视台采访时的视频截图
　　李明义更需要面对自己的年老体衰。2022年新年之际，李明义查出患有肺癌。4月，他去北京做了微创手术。术后，他发觉自己已经干不了重活了，一动＂光冒汗＂。
　　谷乐乐也察觉到了李明义精力大不如前，＂有心无力，他那会儿年轻，也很有精力，但现在他真的没精力弄（老虎）＂。
　　但李明义并不愿提及此事，＂我跟好多记者说，不用老提我的身体＂。他担心一旦报道出去，人们都要质疑他的动机：＂养虎的人看病没钱了，想通过老虎弄俩钱＂。他称看病的花销对他影响并不大。
　　李明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会坚持继续养虎，但他依旧希望政府部门能够层层上报，把这件事管起来。
　　此前，张家口市桥西区农业农村局局长就此事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帮助基地维持运行，但效果都不明显。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桥西区农业农村局，希望了解相关缓解该基地困境的对策，截至发稿，并未获得正面回应。
　　张玉也不看好李明义的养虎事业，＂你养活老虎，凭啥叫国家给你钱？＂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