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我姐姐带着彩袖出去,说是去逛公园,但彩袖对公园不感兴趣,草草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彩袖说就那么些大树,就那么个池塘,池塘边堆个假山,假山上搭个亭子,就是公园了?就要收钱了?出来了看见别人都往公园里面走,彩袖又后悔,对我姐姐说,不该这么快出来的,反正不能把三分钱要回来,不如在里面多走走。我姐姐说彩袖一路上都在为那三分钱心疼,直到经过了东风照相馆,她才忘了公园给她的伤害。 彩袖站在东风照相馆门口不肯走了,对着橱窗里陈列的那些漂亮姑娘的照片左看右看的。我姐姐反正也喜欢照相馆的橱窗,就耐心地陪她看。彩袖说她从来没有拍过照片,又打听拍照要花多少钱。我姐姐猜到了她的心思,有点犯难,说,我妈就给我一块钱,说是你的招待费,只够拍半寸的小照片,拍出来就手指甲那么大。彩袖竖起手指掂量了一下,说,那什么也看不见呀,拍了也白拍,再大一点的尺寸有吗?我姐姐说,怎么没有,一寸两寸的都有,就是要你自己贴钱了,你有钱吗?彩袖犹豫了一下,看看街上的行人,把我姐姐拉到了自己身边,你挡着我。她嘱咐我姐姐。我姐姐便用身体挡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在裤带下面忙碌,最后摸出了一卷毛票,是用橡皮筋捆好的,彩袖说,我有钱。我们顾庄的女孩子,我钱最多。 她们之所以回来那么晚,就是因为在东风照相馆排队拍照。女孩子在照相馆拍照大多是矫揉造作的,她们回来时还是那种模样。彩袖穿着我姐姐的白色绣花衬衣,两条长辫子卷成一堆马粪似的,盘在了头上。她的头发现在和我姐姐是一样的了,也许是故意没有把照相馆提供的口红抹干净,彩袖的嘴唇很红,看上去像是刚刚从舞台上下来,有点亢奋,有点害羞的样子。由于弄不清楚样片的意义,我听见她一再地问,那么多女孩子去拍照,照相馆会不会弄错,把别人的照片给她,她的照片反而给了别人。怎么会呢?我姐姐被她问烦了,说话不免有点刻薄,告诉你多少遍了,取照片都是要看样片的,谁要别人的照片?你又不是美女,别人拿了你的照片有什么用? 我被迫和彩袖相处了五天。我不认为彩袖有我父亲说得那么朴素,也不认为她像我母亲说得那么有心计。那五天时间里彩袖留给我的印象几乎是一个谜。比如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饭桌上吃得那么少,却要趁厨房里没人的时候打开菜罩子。她像做贼一样地偷吃茨菰烧肉,我看得很清楚,她用手去扒开茨菰,挑里面的肉吃。她偷吃菜不稀罕,我也经常偷吃的,但她把我们家放白糖的罐子抱在怀里,偷吃白糖的动作让我很惊讶,我就向她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我把彩袖吓了一跳,糖罐子落在地上,很干脆地变成一堆碎片,半罐子白糖都撒到了地上。 彩袖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她傻站在那里,半天回过神来,跺着脚对我喊,你看你干的好事! 我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尖叫起来,你偷吃糖,是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糖罐里飞进了一只苍蝇,我把它抓出来了。她很快镇定下来,跪在地上,小心地把白糖拢到一只碗里,我不喜欢吃糖的,我的嘴也没那么馋。她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不那么坚定了,就算我嘴馋,你不吓我糖罐子也不会掉地上,弟弟你也有责任的。 我没有责任,是你在偷吃白糖! 她不怎么慌乱了,眼睛闪闪烁烁的,一定是在开动脑筋。阿娘他们就要回来了,她把一碗白糖放回到木架上,试探着看我,这糖罐子,就说是我不小心弄碎的,不过弟弟你不能诬赖我偷吃白糖,千万别诬赖人,啊? 谁诬赖你?我看见你偷吃了。我突然对这个乡下姑娘充满了歧视和仇恨,一句残忍的评价脱口而出,你这种人,只配嫁一个羊角风男人! 彩袖一定没料到我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她惊恐地瞪着我,谁教你的这句话?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道暴怒的白光一闪,预感到她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要跑来不及了,彩袖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她低下脑袋,像一头野兽一样向我的胸口冲撞过来,我一下就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我家的水缸上去了。 那也许是我和彩袖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事,没有失败也没有胜利,胜利也没意思。糖罐事件后我没有和彩袖说过话。后来她一定后悔用头撞我了,我去上学的时候还殷勤地替我整衣服领子,我对她的手充满厌恶,一下甩掉了她的手。她识趣地退到一边,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说,没事的,小孩子家,没事的。我当然没什么事,只是每次走过学校的宣传橱窗,看见巩爱华的照片就会想起彩袖,想起彩袖就觉得那橱窗里还匍匐着一个人影,是一个陌生的乡下男子,没有舌头,口吐白沫,于是那个明亮的橱窗一下变得阴森起来。 我姐姐把她和彩袖的样片取回来了。她们像是举行一个隆重的秘密活动,躲在阁楼上看,我听见她们在上面又笑又闹的,照片给我姐姐带来的永远是不满,她总觉得摄影师把她拍丑了,而那张一寸大的样片,给彩袖带来的是一种惊喜,不仅与容貌有关,也许是与生命有关了,我看见彩袖那天从阁楼上下来,黑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 《茨菰·节选》,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