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专栏逆风逐梦，写给我心中迟来的老司机

　　来吧，该补的得补上。
　　此前常规赛落幕，韦德和诺维茨基双双告别，泪洒舞台。那个时间点，我没来及自己写诺维茨基。第一，我们的专栏作家锅炉工猫三写了老司机；第二，我事儿太多，写完韦德，实在没时间再写老司机了。一眨眼，季后赛就来了，该预测得预测。该往下走，得往下走，时间不等人。可等倒出空儿来，我还是得自己单写一篇老司机。
　　老杨我自己写的，肯定跟别人写的不一样。
　　这里头有个念想。什么念想呢？都是超级明星，接近20年戎马，一方豪杰，城市之魂，但诺维茨基还是跟别人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就是，诺维茨基也许是这个级别，这个地位的超星里，唯一一个，在长达20年的职业生涯里，大概有前一半时间，也就是前10年，别人都说他不行的，没人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超星，没人认为他最终能实现特别大的成就。比如说他和同时退役的韦德，那就不一样。韦德是什么人？选秀第五顺位，进队就按未来核心培养，他那身体天赋上的绝对优势明摆着。职业生涯第一场季后赛就绝杀黄蜂；到第二年，韦德就成超星了；第三年，韦德拿了冠军，总决赛MVP，矮5厘米的乔丹。就是说，从韦德一进联盟，大伙儿就说他准行，最后他果然行。
　　其实所有能到这个级别，最终享有这种尊崇的超星，都差不多。洛杉矶之魂科比，俄亥俄之魂勒布朗，俄城之魂威少爷，都差不多。首先你得天赋肉眼可见，大伙儿都认可你，然后迅速用出色的个人表现赢得认可，最后实现非凡的成就。当然，谁也不会一帆风顺，都得有坎坷。但总的来说，这些超星都是始终在云端行走。可诺维茨基不一样。要是和他们相比，诺维茨基那都不能叫坎坷，那完全是炼狱的折磨。
　　我是中国最早接触诺维茨基的媒体工作者之一。2001年，我去达拉斯采访加盟小牛的王治郅，当时老司机还是小司机，NBA职业生涯才到第二季。在疯狂科学家老尼尔森的鼓励和主导之下，小司机已经坐稳了 小牛的首发。小司机打球挺有特点，能跑，能扔三分球。可当时的篮球世界对他这个位置特点的评价就是，你一个欧洲白人运动员，还是个内线，你就是对抗不行（确实他也不行）；你扔三分就是躲着打。你这种运动员，打不了硬仗。
　　我说两件事，代表了当时对诺维茨基的普遍评价。
　　第一件是，当时王治郅刚去，诺维茨基是主力，大郅给他打替补。大郅说：＂德克就是因为来得早，选上就来了，我就是耽误了两年，要不然他那个位置是谁的不好说。＂这话没有任何不敬啊，运动员之间竞争位置很正常。你不要用现在的成就去反推两个人的位置，就在当时的情境下，当时很多人都认可大郅说的。就是说在那个阶段，德克是和大郅基本一个水平的运动员。起码从大家最近距离的观感看，他不比大郅强多少。
　　第二件事，到了2002年春天，巴特尔也去了，加盟掘金。掘金当时的总经理，叫Kiki范德维奇，之前是小牛队的内线教练，就是负责带诺维茨基的。有一回我和大巴、Kiki，还有掘金队一个70高龄的老教练，叫迈克劳德 一起闲聊，聊到过两天就要打小牛。大巴当时就说，小牛就是纳什厉害，德克没那么厉害。我说：不都说德克厉害吗？大巴说：德克只能是球迷觉得厉害，作为运动员，你跟他打，你不觉得他厉害，纳什那是真厉害，运动员都觉得没法防。当初在那个桌上，Kiki和老爷子迈克劳德 都认可大巴说的，就是打小牛重点是纳什，德克没那么厉害。可以说，这是当时篮球世界普遍对德克的定义。
　　那运动员和教练认为你没那么厉害，也就是说，打心眼儿里，其实没那么尊重你，结果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干你。你不是没对抗吗？你不是躲着打吗？你不是软蛋吗？美国本土的这些以凶狠著称的内线，人称TOUGH GUY，一个个塔夫的要命，全奔你身上去。就是冲你挥肘子，给你对抗，铁膝盖飞起来顶你。我就是欺负你，我就是要干的你满地找牙。诺维茨基每天都是在面对这样的处境。对手对他的防守都充满了攻击性，冲他喷垃圾话。他被认为是小牛队场上一个可以攻击的软肋，进攻要冲他去，篮板要抢爆他。德克就这么挣扎着前行，他越来越出色，但对他的根本评价和认知并没有改变。
　　一直到2007年，小牛队拿了全联盟常规赛冠军，诺维茨基肯定得MVP了，大伙儿还普遍觉得他不行。都MVP了还不行？有没有天理了？可这就是现实。诺维茨基是MVP，定义是最好的球队里最好的运动员，但并不代表其他运动员都认可你。恰恰相反，人们还是觉得他是弱点，就因为他软，小牛就没戏。
　　这就是为什么，在金州的疾风暴雨里，他昔日的恩师，把他从德国带到NBA，世界上最了解他的教练，老尼尔森，咆哮着冲他手下勇士的匪帮悍将们喊道：给我撞他！贴住他，顶他的腰！德克就完蛋了！给我凶一点，德克就会害怕你！他们就完蛋了！
　　在这样的咆哮里，巴朗·戴维斯、船长杰克逊，马特·巴恩斯为首的一群狠人定义的金州勇士，上演黑八奇迹。诺维茨基金发乱飘，落寞的眼神和背影，被记录在海报里。达拉斯小牛惨败出局。当时篮球世界对这个系列赛的总结就是，为什么小牛输？诺维茨基就是TM不行啊！他就是在季后赛里让人干的份儿！不干他干谁？
　　各位，请想象，一支常规赛冠军球队的头牌，在联盟里打拼8年之后，正在黄金时期的主将，即将领取MVP奖杯的超星，在那样的时刻，他是怎样的仓皇，无助和痛苦。你还行吗？你将来还能行吗？你还愿意继续打球吗？这是诺维茨基在他自传里的自问。他和他的德国恩师霍尔格去了澳大利亚度假，躲避开一切嘲讽，在旷野里，星空漫漫，前路难寻。
　　那时候，我已经在央视说了几年NBA。作为一个评论员，你要问当时我觉得诺维茨基怎么样？不灵啊！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灵，我肯定也觉得他不灵。德克没什么，狠点儿他就完了。这是我心里长期对他的定义。转过年来，北京奥运会分组，中国男篮和美国队、世锦赛冠军西班牙队、世锦赛亚军希腊队、德国队和安哥拉队分在一组。分组一出来，中国队目标非常明确，必须干德国队。别看德国有诺维茨基，中国队能干他们。和中国那场决战，诺维茨基什么表现呢？21中7，阿联防的。
　　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最终达到这个级别和地位的超星，在他职业生涯漫长的前10年里，都让人觉得不灵，都没有多少人真正认可和尊重你，恐怕绝无仅有。诺维茨基遭遇的冲击，受到的质疑，经历的苦难，被认可的过程之难，远远超过其他这个级别的超星。
　　直到德克·诺维茨基进入联盟10年之后，在大多数人认为，他也就这样了之后，他才缓慢地，蜕变成了最终他巅峰的样子。他的体重和对抗力量明显上升，这让他不再恐惧对抗，而是能够频繁地到篮下背打；他的脚步移动技术和比赛经验的积累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让他除了标志性的后仰跳投——他的金鸡独立后仰跳投是他最大的杀招，但他还有了其他的攻击方式——运用脚步和转身，使用巧妙的假动作，向篮下攻击，造成杀伤。
　　你现在回过头，看他夺冠那一季，让我告诉你，诺维茨基终于成长成了一个人们认知中真正意义上的大前锋。他开始不停地在低位背打，翻身跳投，不断制造杀伤，而不是躲着扔。在与雷霆那个系列赛的第一战里，他打得伊巴卡灵魂出窍，全场罚球24罚全中。这才是后来人们记忆中诺维茨基的样子。
　　如果你很年轻，你看球不超过10年，我想告诉你的是，诺维茨基用了10年时间，才成为你记忆中他的样子。他是划时代的运动员，他是NBA舞台上第一个不停扔三分的4号位。这样的风格，后来影响了整个篮球世界。可他成长为篮球世界的传统里一个人们真正认可的内线，一个能率领球队夺冠的核心之前，是漫长的挣扎。
　　最终，当诺维茨基告别他的职业生涯，他20年的生涯里，＂只有＂一个冠军，＂只有＂一次常规赛MVP——而且是苦涩的记忆。世界对他的认可，人们对他的留恋和尊重，为什么达到了那个级别？就是因为他和其他那些超星的不同。不光是在一座城市，所谓一人一城的历程，更因为他经历过的那些疼痛。人家其他超星，是在这个舞台上的亮相，大伙儿就眼睛一亮。卧槽，这个厉害啊！杰里·韦斯特一看科比，妈呀，高中生，我拿我的首发中锋迪瓦茨换他！德克是一亮相，大伙儿就，哎哟，这也就老尼尔森能用他，不灵不灵！最后连老尼尔森也站在对面高喊：德克不灵！只有德克·诺维茨基的职业生涯，是一场不可思议的逆转。
　　站在这个视角上，当你看见德克在舞台深处告别，星光闪亮，他给你内心深处激发的情感，和送别韦德、吉诺比利他们不一样。都有伤怀，可这不一样。德克书写的，是一个男人真实的人生。有几个人，有韦德、马努那样的天才？你只能羡慕他们，叹息造物的神奇。可德克，就像你的经历一样。
　　有没有人看不起你？
　　有没有人断言你不行？
　　有没有人狠狠地欺负你和干你？
　　你是否曾跌倒在失败的血泊里？
　　你是否绝望过？
　　你是否怀疑过自己？
　　你是否经历了10年的挣扎，可依旧功业未建？
　　德克·诺维茨基的故事，就是你。他的后10年就是在告诉你，坚持下去，挑战还没有结束，你就有可能逆转，你就有可能行。这是我职业生涯20年里讲述过的最伟大的故事之一，尽管我也曾经认为他真的不行。
　　德克因此与众不同。他的不同，就是他有凡人的故事。他并不天外飞仙，他没法飞檐走壁。他和你我一样，在泥沼里向前。
　　这就是我心中的诺维茨基。所以，我非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