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眼泪 福成拿着血液检测报告,走过拥挤的人群,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沉重的步子只是迈了几步,眼泪又忍不住落在了镜片上,模糊了视线。他停住脚步,一边擦镜片,一边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那两张报告单。 基因检测,一张是妻子,一张是自己。但是医生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妻子和自己血液里流淌着同一种相同的基因。那就是妻子和自己有着来自血亲的血缘关系! 这个结果,让福成顿感五雷轰顶,原来这几年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都是真的!怪不得儿子康宝八岁多了,走路还是不会走,腿肌无力患者,都是父母近亲结婚的原因。那么自己和妻子利亚不是近亲,却是…… 福成的心抽了一下。他需要冷静一下,就近找了个凳子坐下,手里的单子捏成一团。心痛得不能呼吸:那些多嘴多舌的邻人的脸在眼前晃动,妻柔情蜜意的笑容,还有母亲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康儿八岁了还这样,要不再生一个? 为了再生一个,福成带妻利亚来大城市里做个血液检测。不料检测的结果真的是他们不能再生!妻和自己有着相同基因的血亲,那就是兄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人,却是自己的妹!福成痛苦地满脸泪水。 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恨!他的放纵,给自己留下了不可挽留的痛!当年的肆意妄为,就有今天的果,报应啊!邻居兰婆恶毒的诅咒,应验了,应在自己的身上了! 看到回家的福成像小鸟一样地飞过去,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满脸是紧张又期待的深情:"医生怎么说,可不可以再生?" 福成不敢直视她热切地像要灼痛自己的心一样的那双眼睛:不能告诉她,不能让她受伤!一个声音反复在告诫他! 嗯嗯……嗯嗯……他迟疑着,拖延着,想用最合适的词,最简单的方式,最柔和的语调,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张。 但是眼睛有点不听话,️东西酸酸的像要随时蹦出来。于是他扭身走进厨房,一把扯过一条毛巾,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挡住了他的眼泪,挡住了他哽咽着滑动的喉节:"是我的问题!"他低沉的一句,让利亚大吃一惊:"怎么你会有问题呢?!"紧跟在屁股后面的利亚不解地几乎是带着哭腔大声问。 福成抬起头,尽量压着心中的那股痛,平静的口气,满脸的水珠掩盖了刚才的眼泪:"是的,是我的身体有问题。医生说的,如果再生的话,也是有康宝这样的风险!" 利亚看着眼睛红红的福成,以为是他真的为自己的缺陷伤心,所以她连忙抱住了他的肩膀,温柔地说道:"没关系,不生就不生了吧,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她白白嫩嫩的手轻轻地拍着福成的肩,竭力安慰着福成。 福成忍不住抱住了她,呜咽起来…… 福成的兄弟福龙听哥从大城市回来了,也急不可耐地来找他。脚还没进大门,就嚷嚷着进来:"哥,你那个检测到底怎样?有啥问题?!" 福成一见到这个兄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去去去,一边去!管好自己,不要给我惹麻烦!"他那威严的大哥风范又展现无遗。利亚看他小叔有话要说的样子,知趣地走到里面去了。福龙看着她的背影,悄声问:"到底是谁的问题啊?" 福成狠狠地刮了他一眼:"是我的问题!" "切,看你壮得像头牛,会有问题!?" 福龙看着里面,然后像是嘀咕似地:"我看嫂子也不会!"他疑惑地,恳切地,盯着大哥:"难不成那嚼舌头的兰婆,说的是真,当年我爸和梅姨……"他吞吞吐吐的话还没说完,就招来哥的劈头盖脑的一顿揍:"闭上你的臭嘴!闭上你的臭嘴!……" 福龙连滚带爬,也没躲过福成愤怒而失控的拳头。等福成停止了发泄以后,才看见鼻青脸肿的弟弟像小时候那样,任由他的情绪发泄,也是不还一句,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看他像头发怒的狮子停下来的片刻,哽咽着说:"哥,你不说我也清楚!这几年,我听得多了,已经习惯了!那老两东西都不是人!嫂子也是他的种!" 福成气急败坏地睁大眼睛盯着他:"别说了!" "为啥不说?让人家说啊?!"福龙气呼呼地倔犟地继续。 "别人家都说我浑,像爸,乱搞!可我搞得再多,也不会浑到自己留的种都不知道!还让你们 成了亲!这是哪门子猪脑袋想出来的事啊!?" 福龙擦了擦生痛的嘴角,抹了抹红肿的眼睛鼻子一吸,塑性随手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福成的面前,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在地上! 他愤愤地转动着血红的眼珠刮了福成一眼,却看见哥哽咽痛苦的眼泪流了一脸:"别说了!别说了!你!你只要管好自己!好好地跟做自己的人家!哥的事,哥自己会处理!" 福成抹了一把眼泪,扭着福龙往外面走去。 他怕惊动里面的利亚。 利亚从里屋走出来,一脸眼泪地看着扭在一起的弟兄俩,悲伤地尖叫着:"这是啥事啊!?" 在康儿十岁那年,福成终于抱养了一个女孩。利亚高兴得喜逐颜开,天天抱着这个小女孩视如己出,每天除了接送康儿的上学放学,自己的娘梅姨好在近,不时过来帮帮忙。福成也算是有儿有女的有福之人了。每次路过兰婆的小店时,背后总会传来怯怯的私语。福成在这个时候,心里总有一阵难受。 这天福成路过兰婆的小店,却无一人,于是他拐了进去。正在看电视的兰婆看见福成,只是片刻的惊讶后,镇定地缓缓地问道:"你可是稀客呀!" 福成面无表情地只顾看着柜台,低声问道:"只有这几种烟?!" 兰婆知道,像他这种身份的老板,大多抽的是啥牌子。她从身后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条中华,递了过去:"好烟在这里!" 福成看都没看,拿烟就走:"记着啊,利亚会来给钱。" 兰婆看着他高大壮实的的背影,走过小店玻璃窗然后消失,才像醒悟似的,拿出一本翻得乱七八糟的本子记上名字。 从那以后,利亚也会带着女儿推着康儿到兰婆的小店里坐坐。这自然会给兰婆增加不少生意。小店里的人有时会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低声笑话她们:"看看,家大业大,就是少了……" 这个时候,兰婆会不紧不慢地为他们说话:"不要乱说!她们是无辜的!"这个对余家苦大仇深的老婆,也被沉默寡言却事事顾及她生意的福成夫妻感化了。 有次福成买了烟又带了几瓶酒正准备跨出小店门口时,兰婆轻轻地真诚地对他说:"你不像你爸!" 福成扭头看了她一眼,难得地笑了一下,问:"不像我爸,那我像谁?!" "像你妈!" 福成心里紧了一下:"那还不是一样!"他无所谓的样子,让兰婆着急起来:"真的,你像你妈!实诚!不过你妈太老实!老实会吃亏的!"兰姨好像要把积压在心窝里几十年的话 要一下子掏出来似的,她加快了语速。她要趁福成没走之前,把郁结在心里几十年的回忆都释放出来! "要不是你妈太老实,你和利亚现在会过得这么辛苦吗?!" 福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座雕塑,可他的内心却是汹涌波涛。自己老爸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他从小到大,他听了多少,说不清了。但是,他每次看到这些人谈论他爸,却把不屑甚至诅咒都发泄在他和弟弟身上的时候,他除了恨,还能做什么呢?长大了以后,自己跟利亚的孩子却是个瘫子,村人的诅咒成为现实的嘲讽,像刀子一般刻在骨子里。他变得越加沉默,沉默的力量成了他挣钱的动力,他成了村里的首富,钱多得不知道怎么化。 他很少去看已经中风偏瘫的老爸,但是他宁愿在这个因他爸而对他家充满敌意的女人小店里,渴求和解。 "要不是她太老实,也不至于你和利亚今天过得这么辛苦!" 福成默默地点点头,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鹤立鸡群般的高瘦,脸却白皙得有点假的脸上,却刚毅得像个汉子似的痕迹布满沟沟坎坎。那时拥有一村之长的老余头,就是为了这个女人疯狂,却把她的男人葬送在他乡!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 老余头的安排下,同村五个男子开着水泥船前往大上海收洋垃圾用于农田的肥料。但是回来的路上,遭遇风浪,一死四生,这死在那里没回来的就是兰宁的老公德明。消息传来的时候,德明的娘当场昏厥。醒来的时候,就是口口生生呼天抢地地跟老余头要人:"冤枉啊,本来不该轮到我家德明去的呀!" 是的,以前去上海捡垃圾分派的人,都是摸周轮流的。这次老余头耍了心机。村里稍有姿色的女人,自愿的,强迫的,他都尝过了。他早就看中了德明的媳妇兰宁,可这个女人和别家的女人不一样,她不图他手中的权力,也不稀罕他的势力。她那股风骚的劲儿似乎只为ta的德明来。越是这样,色胆包天的老余头越是被吊得口水直咽。为了把这个风骚的女人揽在自己怀里,他想尽办法,支开德明才有机会啊!谁知道,年轻的兰宁貌似风流,内心却是个倔强的女人。老余头事没成,却听到了德明命葬大海的噩耗。 从那以后,老余头生活在德明娘每天刻毒的诅咒中。而兰宁也活在德明娘疯疯癫癫的折磨里十多年。每次遭遇婆婆的痛骂,她就会去诅咒老余头:你会遭到报应的!老余头看着这个女人,似笑非笑地劝道:我会尽力照顾好你们一家的! 但是兰宁终是不为所动,狠毒起来的时候,会骂老余头,绝子绝孙! 用尽各种恶毒的语言来表达对他的愤恨! 老余头却把她的诅咒当作一种痛苦而愤怒的却无用的宣泄:绝子绝孙?他老余头自家女人为他生的不都是儿子!?这个村上的那些小东西们,说不定都是自己撒的种!呵呵,他得意地一脸狂妄,却无不动容地戏调兰宁:"只有你,是我老余头心中的痛!" "你会遭到报应的!" 这个女人,从人们口中的兰宁变成了兰姨,一直到兰婆,她对老余头的咒骂慢慢在变成事实的时候,她也变得麻木了:时间是最好的和解良药。 当老余头中风瘫痪的时候,她还会在背后冷笑着说:"看,报应来了!" 当福成的儿子在该走路的时候却只是爬的时候,她会在众人面前说:"看看,老子做的孽,报应在儿子身上了!" 自从福成有意无意地光顾她的小店,对她的咒骂当作是耳边风似的大度以待,她那几十年的怨恨,也在慢慢融化。 此刻,这个女人面对面地从福成凝视的眼眸里,那么真实地看到了与老余头完全不一样的版本:诚恳,大度,厚道。福成只是看到的尽是一个女人吃了苦头也不懂得低头的那种倔犟。 "你是不该和利亚结婚的!"兰婆吐了口烟,那烟袅袅地升腾起来,很快消失在福成眼前,留下的只是那股特殊的味道。 福成的鼻翼翕动了两下:"这个你不说,我也懂!" "都怪你妈太老实,"兰婆细长如柴的手指弹了一下手中的烟,看着烟灰掉在自己的裙子上,像是自言自语上,:"亲上加亲?!那是作孽!"兰婆冷笑了几声。 "这些都该还在你老子身上,却是苦了你们!"老婆叹息着,摇摇头。那无奈的样子,似乎是再倔犟的脾气,也只能作罢的认命吧! 福成不敢直视兰婆冷酷的神情里残存的一丝温情。他痛苦地低下头,抓住兰婆那干瘦的手,呜咽着几乎是哀求道:"不管怎样,都过去了几十年,该忘记的时候了!我们的事,你不要说!" 兰姨淡淡地轻叹一口气:"是的,都是我们这辈的事,你那老子瘫痪在轮椅上也算是报应!"她停顿了一会,像是看尽千帆过后的解脱,淡淡地答道:"你们的事,即使我不说,人家会说!而且他们也说了这么多年!" "只要你不说,其他就是猜测!" "嗯,这倒是的!"兰婆再一次看了眼前这张似熟悉又不一样的脸一眼,别过头去,门前刚修成的这条直通村部学校的大马路,是是福成出资筑的。 从那以后,兰婆真的闭上她的嘴巴,村上所有的闲事小事大事都不再掺乎。 福成和利亚的康宝虽然是以轮椅为伴,人们偶尔会带着疑惑,但大多是在叹息声里携带着毫无价值的同情。 前半辈子发号施令的老余头,后半辈子却在轮椅上任由自己的老婆子做主。他能看到福成福龙,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这天,福成妈端着饭碗例行每天的公务时,却发现老头嘴角歪斜口水直流,连忙叫人喊福龙来,送到市里的医院抢救。福成赶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救护室里。 按照医嘱,所有的亲人见过老余头最后的一眼逐个离开。当福成进去看他一眼的时候,他竟睁开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嘴巴只是嗷嗷的叫。福成没听懂,他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脸,老头只是用尽力气张了张嘴巴。福成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本来他巴不得早点死,现在他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泛起一股柔情,心情复杂地叫了一声:"爸!" 本来嘴巴一张一张脸部扭曲的老余头,听到这一声,眼角里流出最后的一滴眼泪,像放下了一切似的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