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2点多,闷热,电风扇在床头吱吱呀呀地转头,偶有蚊子绕床嗡嗡地飞。 我们全家已进入了梦乡。 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何竟然没有失眠。我不知道当时为何我的父母竟然也没有失眠。那可是一个高考分数会在凌晨12点之后出来的夜晚啊! 一家人睡得正香,被叔叔的敲门声叫醒。他在门外大喊: "二妞!二妞!" 他急切的声音穿过长长的庭院,格外分明。 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去开门,还不忘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12:22。 "二妞,拿着你的准考证,走,跟我去我家查分!分数出来了!" 我瞬间清醒,急惶惶地去翻找自己的准考证,然后匆匆忙准备出门。 我的卧室在房间的最东头,需要经过父母的卧室,才能走到房屋的正堂。 爸妈也醒了,妈妈已经开始在那里小声祈祷:"老天保佑俺二妞能考上吧!老天保佑俺二妞能超过分数线吧!"她从未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却说出了"分数线"这样的专业术语,让我颇为吃惊。 我顾不上回应她,继续往外走,去开门。走出门时,我还听见她在那里念叨:"老天保佑,如果让俺妮考不上,那就让她的分数比分数线低得很一些,别让俺低一点点;如果能考上,比分数线高一点点就可以,俺也不贪心……" 我不禁在心里笑了。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女儿,据说因为高考成绩比分数线低了一点点,气得精神不正常了,整日被父母锁在一个房间里,偶尔会赤身裸体地趴在窗户上对着来往的行人喊"救命"。妈妈一定是担心我万一考不上,承受不了失败的打击。 夏日的夜晚,虽无白日的烈日当头,但是依然热浪滚滚。叔叔告诉我他闲来无事去和打麻将,正打着麻将听说某一个麻将友的儿子已经查出了高考分数,于是立刻来喊我。那时,我们查高考分数的方式是电话查阅。2002年,计算机网络尚未普及。我家未安装固定电话,因此叔叔喊我去他家查。 去叔叔家,需要经过一个窄窄的街道,再走入一条宽阔的马路。他家就在大马路旁边。那个夜晚印象中不那么漆黑,也许有月,也许无月,一切都记不甚清楚。但我记得叔叔在前面大步疾走的样子。他在前面大步疾走,我在后面默默地想起2001年我高考失败时的事情。 2001年的高考,我离本科线大约有十几分之差。我记不太清楚了。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尤其是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似乎遗忘得很快,也很彻底。有一日叔叔去我家,在我的房间里说起我失败的高考,说我心思不放在学习上,说我不体谅父母的艰难,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越说越激动,随手抓起书桌旁的一本书朝我扔了过去。我当时手中正端着盛着蒸大米的碗,躲闪不及,书砸到了我的头。也许很疼,也许不太疼,我不记得了。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滴入我端着的饭碗里。 妈妈有些吃惊,因为她和爸爸都不曾对我动过手,但她默不作声。爸爸也震惊了,他看着不住地流泪的我,突然对叔叔发作了:"你给我走!我的孩子我管!不用你管!"很多年后我才体会出,爸爸当时会说出那样的话,其实是有很多复杂的因素的:也许,因为他没有动手打过我,他大约不赞同叔叔那样的方式;也许,他觉得我本来高考失败就很难受,担心叔叔的方式会让我更加痛苦;也许,他对我的成绩很不满意又不敢发泄,把气撒在叔叔身上…… 叔叔有些脸上挂不住,他默默地走出了房间。妈妈连忙跟了出去,替爸爸解释:"你别跟恁哥一样,他就那样,娇惯孩子……"我听见叔叔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他说不让我管,那我也得管!他不舍得吵不舍得骂,我以后还得管!"他一定是故意让我爸听见。 到叔叔家了。开始查分。过了!过了二本线!叔叔很开心:"中中中!我刚才在那家打麻将,他儿没过本科线。我又打听了咱村的好几个学生,他们都没有考到本科线。"我一颗忐忑的心也瞬间落了地。彼时我成绩并不优秀,"3+大综合"的文理不分模式折磨得理化不好的我苦不堪言。 叔叔送我回家。我们又穿过宽阔的马路,走到狭窄的小街上,向我家的方向走去。也许是因为后半夜的原因吧,我感觉到微凉的夏风了。大概应该还会有繁星点点。总是,在夏夜的星空下,在夏夜的凉风中,我心头的忐忑和焦灼全都一扫而空了。 "我过了!"一进家门,我就跟没再睡着的爸爸妈妈汇报。他俩几乎异口同声:"过了?"我说:"过了!过本科线了!"爸爸妈妈本来对我的期待就是如此,如今期待成真,自然十分高兴。妈妈转向爸爸说:"看吧,我就跟你说我感觉咱二妞能考过。我刚才就这样跟你说了吧?我的感觉最准了!"我们仨都笑了。 时间如流。20年已逝。彼时中年的爸爸妈妈叔叔,已步入人生的老年;彼时青春的明媚的我,已步入人生的中年。那被岁月的风尘模糊了的记忆,忽地全部苏生过来。那些期待,那些失望,那些维护,那些祈祷,那些责骂,那扔在我头顶的书,那走在我前面的背影……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泪眼朦胧。 又到一年高考季,又到高考查分时。我作为过来人只想说一句: 无论高考多少分,爱你的人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