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口述我把孩子接到深圳，他带给我的快乐，远比烦恼多

　　撰文：张兰（湖南怀化人）
　　编辑：胖爷
　　八岁的儿子突然长大了。期末考试的前几天，他每天都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答应过他，等他放假，就接他来深圳。除了知道他的爸爸妈妈在深圳打工，儿子对深圳一无所知。可是，这个陌生的城市，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他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让我既惊喜，又惶恐。
　　儿子一岁时，我们就离开了他。儿子成了留守儿童，我们只有在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想他了，我们就打电话回家，好在儿子很配合，高高兴兴地喊我们爸爸妈妈。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听到他脆生生的呼喊，心里依然美滋滋的。
　　这几年，儿子一天天长大，变化也大。母亲说，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你，他喜欢动喜欢闹，胆子大得很嘞！然而，电话里的儿子，却越来越沉默。他不愿意跟我们说话，甚至连喊我们 一声，都要母亲使出计谋，或者用钱收买。
　　前几年回家过年，我们常和儿子开玩笑，问他喜不喜欢深圳，我们带他到深圳来好不好。他总是一口回绝，在他眼里，深圳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城市，远远比不上他生活的那个地方好。
　　虽然我们并不是真的要带他来深圳，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心里难免不愉快。他的回答证实了这样一个事实：离家越久，我们和孩子之间的距离就越远。
　　现在好了，儿子主动要求来深圳了。虽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虽然儿子的到来，意味着我们的花费将增加一两倍。
　　过完年，我把孩子带到了深圳的＂家＂：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一张床将近占去一半面积，剩下的空间，被衣柜、桌子和冰箱占满。
　　儿子打电话跟他奶奶报平安时，说深圳一切都好，就是房子太小了，跟小木屋似的。我不知道＂小木屋＂的具体所指，但我猜测，小木屋是儿子在电视里看到的很小很小的房子。
　　儿子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那间租来的房子，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老公就在附近上班，早上带儿子下楼吃完早餐，中午又匆忙回家做午饭。工作本来就累，来回奔跑，辛苦自不必说。可是，自从儿子来到深圳，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愁容。晚上，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这个时候，我总感觉，我们这个＂小木屋＂里的生活，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一样。
　　深圳有许多旅游景点，世界之窗、欢乐谷、大小梅沙、锦绣中华、东部华侨城……我和老公来深圳六年了，从来没去过。一直想去世界之窗，念了几年，都没去成。儿子到深圳后，旧梦重提，可总是不凑巧，儿子也没有任何意见。作为补偿，我们带他去求水山公园玩了飞车坐了游轮，到深圳动物园看了老虎、狮子、骆驼和大象。我们还带他去了一次华强北，回来时，我们坐了双层车。这种车，儿子是第一次见到。他和老公坐在第二层的第一排，儿子一会看看窗外，一会和老公说话，格外高兴。
　　深圳打开了儿子的视野，给了他一个新的世界。有时，我们跟他开玩笑，说过几天就送他回去。他坚决不从。我们问他为什么要留在深圳，他说，因为在深圳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不管他是真的这么想，还是为了哄我们开心。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们欣慰的同时，又很愧疚。
　　我们想好了，再苦也要把孩子留在深圳。读书是最重要的事，去不了公办学校，我们就近找了家民办小学。
　　为了让他适应这边的课程，开学之前，我教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他很快就能按顺序背出来。可是，打乱顺序，儿子的心也被打乱了，不会写也不会背。直到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随口念出一个字母，他还是不能准确地把这个字母写出来。拼音也是儿子的弱项，学了英文字母，他常常把拼音和字母混淆起来。我刚纠正，没过一分钟，他又会再犯。
　　语文如此，数学也不例外。26+8=35，填写答案的时候，儿子毫不犹豫。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63-21=40，200+88=280。
　　当然，如果要儿子重新检查一下，他是能够纠正错误的。他自己也承认，他做作业时没用心。乘法口诀表，一年级就开始学了，到今天，他还时时犯错。三七二十四，三八二十九。儿子背得很顺溜。我打断他，他不得不仔细想了想，然后改口说，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
　　儿子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常常被这些问题弄得心烦意乱。我本以为，以我现在的能力，对付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应该绰绰有余，我完全有能力让他变成一个好学生、好孩子。但我很快就发现，事实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困难得多。
　　被儿子弄得身心俱疲，我问自己，儿子真的很笨吗？他的记忆力真的很差吗？答案当然不是。儿子在其他一些事情上的表现，让人惊讶，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笨孩子。许多事情，他都明白，他都知道。
　　只是，他没有做好他自己。为了让他变好，我生气、责骂、惩罚，甚至动武，但都没有用。可能当时起了一定效果，转眼之间，他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样子。
　　为这事，我常和老公争吵，我们彼此指责互不相让，每一次都弄得两败俱伤。儿子没来时，虽然辛苦虽然累，但我们房子里，更多是宁静和温馨。偶尔也有小矛盾，但隔天便和好如初。儿子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安宁，他带来了一部分温暖，却让房子里充满了火药味。
　　有位朋友是小学教师，我跟她详细述说了儿子的情况，向她索求＂救救孩子＂的良方。她笑言，这世上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只是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你过于急切了。这几年，你都不在孩子身边，你心里一直有一个想象中的他。
　　现在，你突然发现，真正的他和想象中的他相距甚远。反差太多，心中自然难受。你要记住，孩子正在叛逆期，打不是亲，骂也不是爱。相反，打和骂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
　　回过头来想想，我真的是太心急了。我没有耐下心来，帮他纠正错误；我没有耐下心来，教他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我没有耐下心来，告诉他为什么上了厕所要冲水。看到他犯了低级的错误，我就生气了，就拍桌子了，就大声呵斥他了。我经常责骂他，却从不反思自己。三两天的功夫，怎么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何况，在我和儿子中间，隔着好几年的距离。
　　好在我和老公已经意识到错了，我们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们努力克制自己，即使儿子犯再大或再低级的错误，我们不打他也不骂他。我们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什么是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
　　我们陪他下棋，做手工，折飞机；我们相信他，不再怀疑他，给他更多自由和空间；我们总是表扬他，夸奖他，鼓励他。
　　即使他犯错，我们也决不像以前那痛心疾首地骂他：你怎么这么笨？（事实上，只要你善于发现，你总能发现他身上有值得夸赞的地方）。
　　我们陪他去图书馆，陪他读课文，陪他背乘法口诀表；我们和他比赛写字、做作业；如果他表现好，我们就奖励他一颗星星，只要收集十颗星星，就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当教育不再是简单的任务，而变成了一种快乐，你会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英语一直是我的噩梦，毕业多年，仅有的一点英语知识，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辅导儿子时，语文和数学我暂时还能勉强胜任，但对英语，我无能为力了。幸好有光盘，于是，我打开电脑，跟着儿子一起读：What is you name？My name is……
　　儿子比我记忆好，也比我学得快。不久，他就用从课本上新学的英语单词来考我，我只好投降求饶。这下可好，儿子非要当我的老师，教我读英语。
　　＂cinema cinema是电影院，clinic clinic是诊所，supermarket supermarket是超市……＂
　　看儿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想笑，但我忍住了，跟着他认真地读起来。＂re……＂这个单词太拗口，我没记住发音，只好瞎说一通。
　　＂不对，是restaurant＂。儿子抓住我的错误，不让我混水摸鱼。
　　为了加深我的记忆，隔一阵，儿子嘴里会冒出一个单词，问我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出一个词语，要我翻译成英语。在教我学英语这件事上，儿子兴趣浓厚。
　　读完单词，他还从课本上抄了几道题，要我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如果我做错了，他会纠正，但我要受罚，惩罚是抄写十篇正确单词或答案。
　　隔了几天，儿子学到了新的知识，我刚到家，他就问我，老爸，你知道＂in＂和的＂at＂的用法吗？
　　我摇头，儿子一脸得意：我就知道你不会，还是我来教你吧。说完，他便告诉我什么时候该用＂in＂，什么时候该用＂at＂。儿子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小老师》，开头是：老爸不会英语，我是他的小老师。
　　我鼓励儿子多写日记，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本笔记本，要求他每天都写。开始，儿子写的都是几点吃床，几点吃饭，几点睡觉之类的流水账。
　　现在，读他的日记，我经常看到许多闪光点和精彩之处。他写《我的同桌》，说他的同桌周妍喜欢戴蝴蝶结，成绩很好，很有爱心，送过他一本草稿本，还教他读英语。结尾时，他说，周妍值得我学习。
　　他写了《我前面的同学》，又写《我后面的同学》；写了《妈妈炒的菜》，又写《爸爸炒的菜》；他写了《小狐狸哭了》，又写《小狐狸笑了》，似乎还有话说，于是再写《小狐狸哭了又笑了》。
　　一次，我刚到家，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把日记本递给我。他写的是警察来我们楼下抓坏人的事，我以为真的发生了什么？赶紧问他，这是真的吗？
　　儿子笑，假的。
　　假的？你写假的干嘛？
　　我写的是小说啊！你觉得我这个小说写得怎么样？儿子仰起头，满脸期望。
　　我想起昨天我拿起一本小说在看，儿子问我读的是什么书。我说是小说，他又问我什么是小说。我只好拿日记来做比较，说日记写的是真事，小说写的是假事，是没有发生的事。想不到，儿子隔天便写起＂小说＂来了。
　　教儿子学习，告诉他人生的道理，其实也是我认识自我、反省自我，并不断提高的过程。与其说我在教育他，倒不如说我们在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每一次外出，过马路时，儿子都提醒我们要走斑马线。他用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来给我们上课，他说横穿马路很危险，说没有斑马线的路口是夺命缺口。有时，我想走捷径，他坚决不从。
　　我们常去的一家大型超市，旁边的人行天桥还没有建起来，路人足够多的时候，不管是不是红灯，人群组成人墙穿行而过，车辆被迫停车避让行人。不管人墙的力量多么强大，儿子都要等到绿灯亮起来过去。在这件事上，儿子的坚守，让我羞愧。
　　有一天放学回家，儿子看到一个老人在路边乞讨，便给了他一元钱。几天后，我无意中才得知这件事。我很欣慰他没把这当成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不觉得这有多了不起。因此，在他的日记里，没有留下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没有人要求他献爱心，也没有人做他的榜样引导他去那样做。他把自己仅有的一元钱给了路边的老人，他觉得应该那样做，只是因为＂我看到他快要饿死了＂。
　　当然，儿子难免还在惹我们生气，他也会继续犯错。只不过，他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远远多于悲伤。儿子喜欢握紧拳头，前臂蜷曲向上，然后整个手臂用力往下甩，同时大声呼喊：加油！
　　有一次，我面无表情地回家，儿子看到了，悄悄跟我说，老爸今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吃了饭，儿子看老公仍然不快乐，便走到他身边，要老公照着他的样子做。只见他紧握拳头，前臂蜷曲向上，然后，手臂用力下甩，嘴里大喊：老爸，加油！
　　他每天在成长，我很欣慰。 （备注：图文无关。本文所记述之事，发生于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