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塌了 梁斜了 老屋已老得燕子都不来筑巢 那棵酸枣树 也老得不再坐果 只有满院荒草茂盛得令人惆怅 笑貌还在 音容还在 那热气腾腾的一家人 只能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 养一群儿女 将它们放飞到城市栖居 一辈子种庄稼的人 最终将自己种进了那片脚下的热土 ——刘国震 当今农村,在新瓦房林立,小洋楼不断冒出的时候,在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还残留着几座老屋,它们大多处于村子中央,早已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墙体风化得通风透气,千疮百孔;屋顶塌陷大洞,看得见梁、檩落架,椽子和上面摆放的梣子七零八落(梣chen子,横着摆在椽子上的木条儿,长一尺左右、拇指一般粗细)。灰褐色的瓦片缝隙里,生长着一簇簇杂草,在风中摆动。小院里更是草木疯长。我曾为一幅这样的图片加过诠释:"小院寂寂无人住,草木萋萋自荣枯"。这里,实在是老鼠和黄鼠狼生活的天堂,说不定还会有狐狸出没······ 年长一些的人们仍记得,在生产队存在的二十六年里(1958至1984)农民居住的房屋一直没有根本性的变化。 首先是从解放前保留下来并且继续建造的那种"地上蹲"的老式平房。 厚达五十公分的黄土墙,直接从地面上筑起来,底部没有一块砖,叫"土里蹲"。这就是电影《天仙配》里董永和七仙女住的那样的草房。房盖儿是用"秫秸"(高粱秆儿)厚厚地摆在檩子上(根部做屋檐),再压上厚厚的黄土,最后再用掺有麦糠的黄泥糊上厚厚的一层(每当雨季到来之前,都要用这样的黄泥厚厚地覆盖一层,以减轻雨水的冲刷)。 这种房子,农民叫它"光葫芦头",因为它上无片瓦。这样的平房,每当雨季来临,主人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维修房顶,但是,连阴雨仍然会造成许多人家的房屋漏雨。一家人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动用锅碗瓢盆等所有能用来接雨水的东西,摆得地上到处都是,"滴滴答答"漏水声直响到天亮,丝毫没有文人士大夫笔下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闲愁。 这样的陈年老屋,如今已见不到了。 时光老人蹒跚着脚步前行,渐渐地,椽子取代了秫秸,椽子上面颇有条理地横摆着梣子,梣子上面压上谷草或者苇箔,接着再压上一层黄泥,但不是防雨水冲刷,而是用来摆瓦片,比起历史上的"光葫芦头"来,这样的房顶好看又结实多了。(梣子:拇指一样粗细,一尺长短的木条儿)。 上图就是用粗细不等的圆木棍做椽子,上边摆梣子的房盖内景。 但是,支撑房盖的依然是厚厚的黄土墙。 在生产队后期,已零星地出现"巴砖登顶"的房子,黄土墙底部的青砖基础也由五六重上升到窗台,人们叫它"腰子墙"。所谓"巴砖登顶",就是椽子上面不再摆梣(cen)子而是方砖,俗称"巴砖";也有用大瓦的。与之相匹配的椽子要求很高,必须是比较直的扁形椽子,俗称"扁椽"。 以前那种又弯又细,粗细不均的圆形椽子根本用不上。这样的房子,在队里是很少见的,一个生产队,也不过有一两户这样的房子,甚至在不少生产队里,没有一户这样的房子。在椽子上摆放巴砖,再在巴砖上面摆瓦片儿,农民叫它"巴砖登顶",这样的房顶,比起上面的第二种来,坚固多了。不会轻易发生雨水渗漏现象。这可以说是农村房屋的第四种,也是生产队解体前的最后一种。 以上四种类型的农村平房,第一种,"光葫芦头"(茅草房)和第二种,秫秸做房盖,这两种房屋实在经不起风雨的侵袭,而倒塌、消失。 第三种,(圆木棍做椽子,上面摆子)居多,本文开头引用的那首小诗所写的老屋,就是现存最多的破破烂烂的陈年老屋,拆除后,也没有多少可以再利用的东西了:乌黑弯曲的梁、檩、椽子以及细如拇指般的梣子等等,只能当柴烧了。 但是,你可别小瞧它,它可是农民当年躲避风雨、赖以栖身的窝窝儿,为建造它,主人曾经在许多年里节衣缩食,勒紧裤带,流尽了血汗。 高高的黄土墙,厚达五十公分。它的基础是十分不起眼儿的用几重(chong)青砖砌成的。做这样的基础时,农村叫"垒砖硷"(砌砖基础)。不能叫砌砖墙或垒砖墙,因为它太矮了,高度一般只有四、五十公分左右,甚至更矮。(见图) 说起来,更可笑复可怜的是,这青砖基础的内部,全是用碎砖头烂瓦片填充的!尽管当年一块砖才三分钱,尽管做这样的基础用砖不多,但如果全用整块青砖,农民仍是花费不起的。 说起这只有几十公分高的并且是"包馅儿"的墙基础,里边填充的碎砖头烂瓦片儿,是主人多年捡拾积攒的。它是主人茶余饭后在路边、村头、坑塘、沟底,日复一日搜罗来的。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利用午后和傍晚的时间去捡。如果到用时仍然不足,那就要向亲戚或邻居家求助(如果当时付不起钱,就说明日后还钱,或者仍用实物偿还)。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里盖房子,所需的碎砖头不够,就是从七、八里外的郭村集上买来的。这东西没法论斤称,只能按车论价。主人让随便装,只要路上能拉得动。但也不敢多装,因为用窝窝头儿填饱的肚子,经不住饿,实在没有多少力气; 乡间土路,坎坷不平,会更吃力,所以,尽管主人慷慨,但装运这些玩意儿,也只能适可而止。我和父亲一人拉着一车碎砖头,满载而归。一路上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汗水湿透衣衫,腹内饥肠辘辘……(下图的碎砖头,当年建房时必不可少的宝贝。甚至要花钱去买) "包馅儿"的墙基础砌好后,开始放硷草(多用豆秸,先用铡刀切齐,齐茬向外),均匀地铺在砖硷上面,接下来就是挑墙,即垒墙。全是用混合着麦秸的泥块筑起来的,乡亲们叫"挑墙"。这是房子的主体,要分三期才能完成。第一期叫"挑头茬墙",头茬墙要完成土墙总高度的三分之一强。不能过高,否则,墙体容易变形或坍塌,待一周或十天左右(遇上阴雨天,时间更长些),土墙半干后,才能接着"挑二茬墙"。比较费时费力的是挑第三茬墙,也是最后一茬墙。因为高度增加了,要把一团团泥块用三股叉托起,奋力扔到高处去,既要稳,又要准,才能恰到好处地"飞"往站在高处的人那里,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人平端着的三股叉上。挑两端的屋山墙最费劲儿,屋山墙呈等腰三角形,顶部最高,是房脊的标志。患有恐高症的人是不敢站在高处接泥块的。 从地面往空中扔泥块的人,既需要技术,又需要力气,总之要稳、准、快,一团团混合着麦秸的泥块从地面上"嗖"的一下飞向空中,然后准确地落在高处接泥块的三股叉上,接泥块的人站在高处的墙顶上,左放一团,右放一团,然后在中间又压上一团,最后用三股叉用力拍砸几下,或者用一只脚使劲儿踩踏几下,这样便使一团团黄泥实实在在地结合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山墙墙体不断增高。 挑墙的过程最怕下雨,遇上阴天,就要将墙头盖上,严防雨水冲刷。白天还方便些,一旦夜里下雨,全家人提上灯笼,抱着席片儿、塑料布等东西登梯爬高,把墙头盖好,再用砖压上,以防被风吹掉。 无论挑哪一茬墙,大多都是在头天晚上将掺有大量麦秸的黄土泼上许多水,让其慢慢下渗洇透,叫"粉泥"。 次日一大早,泥水匠来到,再用三齿抓钩翻腾两遍以上,边翻腾边使劲捶、砸,让麦秸和黄泥充分混合均匀,不存在夹生现象,这样的泥才算和熟了。这是力气活儿,和泥的人,高挽裤管儿,光着膀子,赤着双脚,两腿深深地陷在泥堆里,每向前移动一步,都要使劲儿将腿脚拔出来才行。 用来挑墙的土不能太淤,太淤了,墙体风干后容易裂缝;也不能太沙,太沙了,泥和不成团儿,即使掺上大量麦秸也会像豆腐渣那样松散,墙体容易脱落。 为了方便社员们盖房用土,队里往往选一块适宜建房用土的地皮(一般距村子较近,庄稼易受猪养鸡鸭糟蹋),供急需盖房的人取土。 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利用午后,更多的是晚上,一家老小齐上阵,用地排车装运,挖的,推的,拉的,卸的,直到半夜方才休息。现在,不少村子内外存在的一些又大又深的坑塘,大多是当年不断取土建房造成的。 和泥要用水,水到哪儿去取呢? 从水井里。 建房多在春天,但春天又往往多旱少雨,大量用水要从村头的水井里一桶一桶地拔上来,再一担一担地挑回来。 因为拔井绳,两手被井绳勒得又红又疼,井绳上仿佛沾满了蒺藜,让人又怕又无奈; 因为担水,肩膀被压得红肿不堪,看见扁担就害怕。 要问盖三间房子需要拉多少车(地排车)土?不知道。只知道,拉了一车又一车,没完没了,头茬墙挑好后,马上开始加班加点准备挑二茬墙的土······ 要问盖三间房子要担多少水?不知道。只知道,担了一担又一担,没头没脑……每一茬墙挑好后,都要用专用的墙刷子,形状像英文字母中的"f",下端是把手,上端有三到四个铁齿儿,每个齿儿有半尺来长。手握把手,贴着墙面,忽上忽下,把凹凸不平的墙面刷平。刷过后,墙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刺猬一般的麦秸,别有一番情趣。待房子建成,土墙完全干透了,再用黄泥掺上麦糠,或用少量的白灰抹一遍,将那伸出墙面的麦秸压住,墙面才显得平展光洁。如果有条件,可全用白灰浆,但花钱多,用不起,往往用白灰水刷一遍就行了,尽管生石灰每斤只要五厘钱! 房子的主体——四堵又高又厚的黄土墙和两端的山墙挑好、干透后,选一个良辰吉日上房梁。这是建房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农民非常看重。要放鞭炮,要在房梁上张贴"上梁喜逢黄道日"之类的红纸标语。"文革"中贴的是"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或"社会主义好"之类。 这一天的伙食标准也比其它日子有所提高,但也不过是腌鸡蛋,煎腊肉片儿,炒豆芽,炖豆腐之类。主食仍然是窝窝头儿,只不过在外边包了一层如纸一样薄的白面皮儿。 酒水是用地瓜干儿从单县酒厂换来的散装白酒,很便宜。烟是一毛五或者两毛五一盒的。泥水匠也多是看在邻居或亲戚的份上来帮忙,其次是为了挣口饭吃,很少要工钱。即使付工钱,也很低。有些户太困难,连饭也管不起,大家只好出义务工,到吃饭的时候回自己家,吃过饭再来干。 上房梁、放檩子、钉椽子、摆梣(chén)子,铺谷草(或苇箔),压黄泥,摆瓦片儿······一环扣一环。 椽子是一些如擀面杖粗细、一米半左右长短的杂木棍儿,不但粗细不均,而且很少有笔直的,用钉子固定在檩子上,上边抹上白灰泥,再将梣子横着一根根摆上去(梣子多是一些如拇指粗细、一尺长短的木条或木棍儿)。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里建房用的椽子是从百里以外的商丘市买来的,粗细不均,长短不一,而且少有笔直的。用时先由木工作一番加工才能上房。 说起椽子上边摆的梣子,为了省钱,是平时积攒下来的。将家里的一些树枝、小木棍儿之类截成八寸长或一尺左右,粗点的劈成四等份,细点的劈成两等份,如果还不够,就将棉花柴或者红柳枝截成段儿当梣子。 这样的陈年老屋,在生产队解散后不几年就没有人再建造,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多的是,一座座砖混到顶的新式瓦房!至于房顶的结构,或者是巴砖登顶(一根根光滑笔直、整齐划一的方木椽子上摆着方砖),进入室内仰望,房顶干净而又坚固。梁和檩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笔直又光洁; 紧接着,空心村外,又冒出一座座别墅小楼,室内铺着地板,四壁刷着涂料,洁白如玉,光滑似镜,宽敞亮堂。高大壮观的门楼,贴着紫红色的墙面砖,红砖围墙,上面是琉璃瓦。进得大门,迎面是影壁,上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朱红色的大门,有铁质的,也有木质的,上面是一个个馒头大小的仿铜大钉,有的门口两侧还安放了石狮子,与房脊上的龙凤雕塑相呼应,越发衬托得村里那些历经风雨沧桑的陈年老屋丑陋不堪! 我曾经多次去过县城里的"朱家院",这是当年有财有势的朱姓地主家的一处庄园,虽然建造得古色古香,但那房间,实在太窄狭,光线太昏暗了,比起当今乡下的别墅来,逊色多了! 有人说,如今农民的房子,是当年霸占着上千亩良田的地主庄园难以比得上的! 诚哉,斯言! 面对生产队时遗留下来的那些陈年老屋,我禁不住感慨万端—— 不要嫌弃老屋的丑陋和破败, 那曾是农民躲避风雨的所在; 几度风雨交加惊梦来, 杜工部的茅屋一直漏雨到当代; 告别陈年老屋只有短短几十载! 几十载结束了几千年的历史, 几十载天翻地覆让人无限感慨。 城里人住上了高楼大厦, 乡村里不断有别墅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