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紫金县中坝镇 四十年如同一梦,人生真的不容易。我出生在1980年代,童年物质不丰裕,一年就等着两个节,最隆重的是过年,过年的前半,有一个端午叫做过节。过年过节成为客家人约定俗成的大节,这两节,有肉吃。 小时候日盼夜盼吃肉,馋虫比猪长得更快。我在贪馋时,奶奶就说,以后我们家养一头割肉猪,馋时就去割肉,割一点点,让它不会死。我信以为真,幻想着猪肉离开脏兮兮的肥猪,冒着滋滋的油香变成可口的食物,天天过节,神仙日子! 我们兄妹几个非常喜欢过节,爷爷奶奶使出浑身解数,我们就靠着乘凉的大树。端午意味着翻造来临,骄阳似火而不得不农耕。过节是稍微喘口气,吃个饭饱。 过节江河暖,祖辈们默许小孩下河游泳,老家的河洒满了我们童年欢乐的笑声,大人也被笑声感染引过来,过节的河,是除了家以外第二个欢乐场。 故乡的小河,流淌着几代人的柔情蜜意 那时的琴江河,没有漂浮的死猪死狗,水可以挑起来煮开喝,洗衣服晒干有太阳的味道。姑姑的少女时代是在河里定格的。她好会抓鱼,琴江浅浅弯弯,一片沙滩。姑姑拿着小畚簊在软沙上优雅速捷地划过,畚簊里面就嗦嗦的弹跳着白石鱼。这种鱼很小,麦穗子一样。直到长大,我才发现巽寮湾有更大的石狗公跟它很像,只是童年的鱼,虽然小,却养大了我们。 在琴江洗身子的还有我叔叔。堂弟妹见他们爸爸来,欢呼雀跃,在河里滚成小泥鳅。叔叔揣着肥皂,只穿一条裤衩,在身上打出遍体的泡泡,人变成雪白的一个。堂弟妹和姑姑,都在大笑。堂弟妹对爸爸敬爱和钦佩,姑姑对哥哥是同胞的平等的亲情。 姑姑这辈子一心向着她长大的家,她少年时代抓过鱼的河,她嫁出去后,每逢年节,都要回家。人家讲究外出旅游,她只念着爷爷奶奶和她的哥哥,以及我们。 我们老家的房子,即使是今天也有很多简朴的外墙 奶奶在家里是另外一番景象:汗流浃背,忙着杀鸡,酿苦瓜和裹粽子。家里没有割肉猪,爷爷早早徒步赴墟去买猪肉和咸鱼。一年中第二大节,加之五月田里劳动量大,再省也要吃好一点。八十年代,国民还没有富裕,眼里馋着泛光的油膘大肉,心里热忱地爱着小家和国家。人人平等,劳动就饿不死,力气就能换饭吃。 爷爷好不容易买回一点肉和鱼,捧着宝似的,不许沾上一点灰,猪肉煮到半熟,还有血丝,就放到上厅八仙桌上,祭给祖先们吃。爷爷带着我们,全家垂拱敬香,也磕着响头,给祖先们一个夏天的祷祝和问候。 叔叔洗完身子,头光面净,带着堂弟妹,追随着爷爷,烧香筛酒,摆上咸鱼。姑姑看爷爷买的肉,感觉不够分,咽了咽口水,把自己抓的白石鱼,在煮鸡的锅沿上煸干,装在石龙火柴的空盒里,送给我们。小手用力,喀的一声打开,内盒挤满小鱼的火柴盒,富裕地划出,我们吃鱼的动作,丝毫不逊色于烟鬼抽烟。那香味,那精巧,那份量,那喜悦,是我们童年沉甸甸的记忆,奶奶的粽子第一,姑姑的鱼第二。 轮到奶奶表演绝活了,那就是包粽子,这是每个客家女人的标配。端午这天,奶奶早早起来,一个人什么也不怕,深入浓雾的深山,摘回滴露的箬叶。爷爷说他赴墟买,奶奶每次都是打断他,自己能做,何必乱花钱。 摘回的鲜叶洗净后,在奶奶手里跳着舞,双手像流水线上的机械手臂,精准地捏起一片,双指一屈一夹,叶子两头折去,弯出一个漏斗,把糯米填进去,再补上一片箬叶,贴着已经紧实的糯米,像打边墙,像扣肉丸,一个三面三角形的完美几何体就在奶奶手里诞生。 姑姑提议,妈,糯米里面加点豆子,绿豆眉豆我们还有不少。奶奶狠狠打断她,豆子是做种的,过节有猪肉有粽子,比你小时候强好多了。姑姑只得把口水咽回去了,她更专注摆弄她的白石鱼。 大山巍峨,人情亲密,记忆朴素的故乡 粽绳是我摘回来的,就在我另外一个家里,没错,我爸爸妈妈家里,隔着一条小河,一间不大的瓦房,屋外河边孤独的长着一棵棕树,叶子陪着夏风,互相问候。这间屋里,住着一个同样孤独的女人,那就是我妈,她有一些神经病症,家人不喜欢她,爸爸也不喜欢她,这间屋子像专门给她准备的,她一个人在这,爷爷奶奶那里就不会烦,我是她大儿子都这样认为,也这样体会。 我爬树摘回棕叶,搓成粽绳,奶奶巧手飞快,飞针走线一样,把一扇棕叶变成累累的葡萄串,打趣着爷爷说:我们孙子长在好时候啊!现在不会饿肚子,想想他们爸爸叔叔那时,饿过来的,喝粥吃番薯,太惨了。 难怪姑姑会自己去寻找蛋白质,逼出来的。 粽子煮出来了,爷爷继续把它摆在供桌上,念念有词,添酒回灯,等会就轮到我们吃啦。 生年不满百,人生归宿最后是一个土馒头 奶奶另外捧出一串果坠一样的粽子,每一颗精壮,像爬满小老鼠,她嘱咐我,给我妈送去,或者叫她上来过节。我妈疯疯的,知道家人不待见她,她不如自己吃自己的,省得讨人嫌。一个家,四代人,就这样分成了两处,公太婆太年事最高,不能下地干活,生计全凭爷爷安排。爸爸呆在外面的城市,像讨厌我们这个农村,更像巴不得远离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妈妈。一家人,爷爷奶奶是主心骨,团聚着四代十来口人,像那一颗奶奶包的粽子,用力捏着,粽绳捆着,高温煮着,它们在团结着。 过节这顿午饭风卷残云,一年两盼的油水,太稀了。我记得我只吃到五块肉,爷爷奶奶没吃,他们说喜欢吃粽子。鸡肉,给了公太婆太,猪肉,在我们孙辈碗里眨眼不见。酿苦瓜,塞的就是糯米。叔叔看到想哭,他摸着堂弟额头说,过了节,我也学哥出去打工赚大钱。 粽子才是深得过节精华,它可以延餐,又能隔夜,我们带着去学校吃,攀比炫耀。去洗身子河边吃,更有一番风味。那时的粽子,全是糯米,一颗豆都没有,山尖一样的苍白,泛着少少的油光,这食物比油条好,比馒头鲜,也比姑姑的白石鱼好,因为个大,又耐饱,更有提升味道的空间。关键是奶奶煮出来的,她以前想做给儿女们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做给孙辈们吃,倾尽所爱。 几年后,时光翻到了九十年代,姑姑嫁出去了,她终于在自己的粽子里放多少豆子就放多少豆子了。我们上了小学,上中学,爷爷奶奶省吃俭用供我们上学。 割肉猪的愿望,渐渐实现,每餐饭都能吃到肉,搞得天天过节似的。妈妈还是那个样子,自己过日神,病好不起来,奶奶既当妈又当婆。岁月的痕迹慢慢侵吞着他们的晚年,公太婆太陆续永别了他们热爱的土地和世界,爷爷奶奶也到了古稀之年。他们常常念叨,又顺利过了一个节,赚到了。我们听了,眼眶湿润。赴墟买猪肉,成为叔叔的任务。裹粽子,姑姑得到奶奶真传,裹得更好吃了,因为里面有绿豆,花生。 过年过节,烟火繁密,表达着大情小爱 往事越千年,新世纪来了,端午骄阳,日升日落,渐渐我们这群孙辈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爷爷奶奶,不可能年年健康年年裹粽子了,他们,随着先人去了另外的世界,就像爷爷在祭祀祖先时的神情和话语,这一代代人,这一团团火,像箬叶一样,有了枯有了荣。爷爷奶奶告别了他们奉献了一辈子的亲人,无怨无悔。 姑姑包的粽子,已经奢侈到塞满五花肉和瑶柱,我们每年过节聚会,都像爷爷奶奶在世时一样,每人出力,给这个大家庭温暖和欢笑。可是,当轮到我主持祭拜祖先的时候,我就像被爷爷推到了回忆的暗角,时间真的太快了,代代人有代代人的责任和使命,我到了不惑之年才全盘领会祖辈们的心意与努力。我现在努力着,言传身教,去接爷爷奶奶的薪火。 又到端午了,琴江已经不是那条琴江,白石鱼没有了,火柴和火柴盒也没有了,妈妈住的房子也倒塌了。只有粽子,还在继续包着,千家万户,各中滋味,都在箬叶里面的粮食里。一个粽子,有希望,有继承,有寄托,也有怀念。 我们家这枚粽子,包了整整四十年,在我记忆里,全部细节,都是诗意,都是哀伤。端午安康。 夏天永远繁茂,乡情思念如同急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