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背依赭红色的大山 如果有人问我,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我的回答是饥饿。是的,是那种浑身发汗、头晕目眩的饥饿感和恐惧感。 我生在一个偏远山村,光秃秃的山坡上,零乱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几簇低矮的土坯房,远看像一块块打上去的补丁,皱皱巴巴。村后是赭红色的重重大山,峰峦叠嶂,连着天际。我在那里生活了19年,那些数不清的山梁、沟壑,几乎涵盖了我年少时代的全部,至今,我还能准确说出那些沟岔的名字,甚至哪座崖畔开着何样的花朵,还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村庄,始终是我最绵长的记忆,它记载着我生命的来处,是我情感和精神的原点。 那时候,村庄里没有通电,一到晚上,四周漆黑得如一团墨。浓浓夜色里,惟有几盏油灯忽闪着不眠的眼睛。油灯下,我们围在祖母身边,听她讲民国十八年逃难的经历。天下大馑,哀鸿遍野,树皮和草根已被挖光食尽,死亡枕籍,人相争食,将祖父母逼迫踏上艰难的逃荒之路。当讲到她的两个女儿在一个傍晚饿死在一座古庙的情景时,祖母禁不住老泪纵横,我们也跟着抹泪。辛酸的家世像一根藤,缠绕在我幼小的心灵,或者说,我老早对饥饿便有一种痛彻的感受,那种骨子里的感受。 甚至对于父亲,我最早的记忆,竟也与饥荒有关。脑海里常闪过这样的一幕,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有白花花的阳光照射在纸糊的木格窗上,父亲疲惫地斜靠在炕角,我趴在他的肩头,有些陌生地瞅着他粗糙的下巴,而父亲也扭过头来看我。在炕的另一头,静静躺着半袋大米和几个馒头瓣儿。那是父亲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之前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我那时不过六七岁,但却记住了那一天是父亲从外面讨米回到家的日子,而且去的正是四十多年前祖父母逃荒的宁夏中卫。 不光家世,我对村庄的记忆也是从饥饿开始的。八岁时,我还是一名学前适龄儿童,因为村上没有学校,我只能去山里拾粪、砍柴,累了就挖野菜吃,什么地卷皮、鸡爪子,凡能吃的都往嘴里喂。有一种叫"猪耳朵"的,长着两片锯齿一样浅绿的叶子,藏在石缝很难发现,但它的根茎硕大雪白,嚼在嘴里有一丝甜味。我和小伙伴们争相寻找这种野菜,发现一朵"猪耳朵",两只手拼命地往外抠,其兴奋不亚于发现了糖块和面包。如果是雨水丰沛的年份,灰条、水蓬会长得更凶,屋前屋后都是。 入秋后,结了籽的草软塌塌地铺陈在地,一坨一坨的,也有饱满的穗头在风中沉甸甸地摆来摆去 ,在我眼里荡起一丝涟漪。不久,我堆起的草笼就密密麻麻摆满屋后的小山,像一个个粮垛。这些草被风干后,再移到院子里用棒槌,棒子落下去,一层黑黝黝的籽儿立刻扑满眼底。 母亲把草籽磨成粉,和包谷渣一起下锅。有种叫三角子的草,果实呈三角形的小颗粒,黑而坚硬无比,磨成粉后,颜色呈墨绿色,吃到嘴里像填了一把细沙,坚涩难咽,且带有一丝草腥味,吃多了腹胀如鼓。再贫瘠的土壤总会有种子发芽,多年来,我对那个村子一直存有一份感恩之心,因为,我生命的根就扎在它地下,吮吸着它仅有的一点养分顽强地生长。 村庄前面干旱的平原 从小学到初中,每个寒假,我几乎 干着同一件事:拾头发菜。发菜是家乡的特产,价格也不菲,最初每斤卖到2元钱,后来涨到5元。拾发菜是那个时代唯一的经济来源。拾发菜最佳时节在冬天,因为这时候草枯叶落,光秃秃的岩石上,黑油油的发菜才看得真切。每天进山前,望一望霞光里徐徐染红的山峦,胸中便有一股豪气冲动,似乎那里面有我掘不尽的宝藏。但要把那细若发丝一般的发菜用食指从岩石和沙渍地上一丝一丝抠起,确非易事,少则一天我要翻好几架山。在刺骨的寒风里,我的两只手冻得像萝卜,红肿而透亮,流血的裂口像石榴的嘴,不小心扎了刺或给什么碰着了,钻心得疼。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饥饿来了,浑身发汗,头晕眼花,气喘无力,站在崖畔上,像踩到棉花堆上,身子软绵绵直往下坠。实在挨不住,就躲在避风的山崖下,吃一点随身携带的炒面。常常都有这样的情形,炒面鲠在喉咙,很难下咽,于是跑到山阴里找雪吃,拂去厚厚的土尘,捧一把雪放进嘴里,立刻连脑子都冰凉得麻木了。这样的经历,几乎伴我走过少年时代。 出村子大概六里地,是生产队的菜园子,悬崖峭壁下,一股清澈的泉水从青石板下流出,依山傍势逶迤出一大片绿色,高大的白杨和杏树长得能跟崖畔上的刺梅比肩。树荫下,一畦畦韭菜、萝卜和白菜翡翠可爱。我常去菜园子割菜,乘看地的老头不备,蹿上树枝,偷摘那些藏在树叶下青杏。 但有个地方我不敢去,那是林子边上的一间小屋,据说里面死过人。那是早几年发生的事,有户人家因为孩子多,实在无法养活,男主人趁夜色跳进队里的麦场偷了半麻袋粮食,被人告发,遂被捆绑着拉去批斗。那人想不通,撇下老婆和一堆孩子,跑到这间小屋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传闻自那以后小屋里每晚闹鬼,看园的老头晚上放在锅台上的残羹剩饭,天亮后就不见了踪影。这个传闻很广,全队老少都知道那间小屋瘆人。我当然也怕,爬在树上偷食青杏时,猛听到伙伴间有人戏喝一声:"鬼来了!"唬得个个跳下树,不顾命地往山上跑。以后,一看到树林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心里就不由发悚,生怕真从那里面跑出什么饿鬼来。 但真正使我产生惧怕的是后来发生的事。祖父活到八十岁的那一年卧病不起,因为水火难送,他尽量少吃,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为此常饿着肚子。一 天中午,姐姐走进堂屋,惊奇发现祖父柱着拐杖站在柜旁,一只手伸进柜子正在摸什么,动作看起来十分小心。慢慢地,他把手往回拿,头一仰,把什么喂进了嘴里。祖父转过身,姐姐看清了,他的胡须上黏的全是炒面。祖父看着姐姐,胡须微微抖动了一下,萎缩的眼神从姐姐的脸上一滑而过,然后,一瘸一拐地挪向炕头。 这一年八月,祖父死了。他是那个老院子里第一个离开我们的亲人。他死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我的内心里却经历着一场持久的月蚀。祖父年轻时逃难流落他乡,在黄河边上扛了十几年长工,颠沛流离,到死也没有吃过饱饭。在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单独迈进堂屋,我对饥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有时候经过堂屋的门,我都不敢往里看一眼,好像祖父还站在柜边,伸手向我要东西吃。 而在村子外面,饥饿正像传染病一样在扩大蔓延,驱赶着人们一次次铤而走险。进入七八月份,麦穗还没有完全黄熟,就接二连三发生偷掐之事。为制止这种揪青掐黄现象,队上组成若干"棒棒队",每人手执五寸木棍,佩戴袖套,昼夜在路口巡逻盘查,重点是那些背篓的人,一经发现藏匿粮食,即做出重罚,甚至扣一顶"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也不为过。但这并不能遏制人们的饥饿感,相反,它像毛虫一样噬咬着每个人的身体,驱使着一双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张望,寻找一切可以"出击"的机会。有一次,我偷偷掐了一把麦穗,藏在背篓里,直到天黑才绕回村子,不期迎面碰到"棒棒队"的人,当时慌张得连鞋子都跑丢了,有一阵子,我惶惶得都不敢直视那人。 门前母亲种的杏树 但机会总是有的。暑假一到,我和伙伴们一道进山放牧,将牲口堵进大山,三五人分工协作,拔麦子的拔麦子,笼柴的笼柴,不多时,一根白色的烟柱从沟里升起。麦穗在烈焰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麦香扑鼻而来。大家顾不得生熟,抓起咝咝冒烟的穗头在手心里开始搓揉,一边搓揉,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喂。一阵风卷残云后,一个个爬在地上,开始找寻那些从指缝掉进土渣里的麦粒,发现一粒喂进嘴里,像一群鸡在地上觅食。不过烧青也要碰运气,有一次,刚笼了柴点火,发现从石板沟口远远走来一个人,样子像队长,惊得大家赶忙用细沙填埋了麦穗往山里跑。 从记事起,那些漫长的年月里,村庄里常年都来要饭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夹一根打狗棍,倚在门角,抻着口袋,爷爷奶奶地哀求。我至今记得,我把半碗麦麸倒进一个要饭人袋子里时他眼里掠过的感激之情。施舍在那个年代是件不容易做的事。因为我的村庄同样经历着旷日持久的煎熬,为填饱肚子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劳作小憩,女人们趁去山后的功夫也不忘偷偷捋一把豆荚装进口袋,回来后衣兜鼓鼓的而神色极不自然;男人们扬场时总喜欢扎裤腿,好让那些不听话的麦粒乘机溜进裤腿和鞋子而不露馅,带回家再一一抖出,好集腋成裘。 到后来,几乎所有的家庭都维持不到来年,同村的相互借粮吃更是常事。人人都指望来年有个好收成,当原野上又一次旋起金色的麦浪,希望的火焰重又新在人们的心头点燃。结果是,到年底越来越多的家庭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异常艰难。而父亲的确是在一个冬天,第二次爬上火车去了宁夏中卫讨米,回来后被公社文教干事指着鼻子训了一通,说他带头讨米,给政府丢脸,任父亲如何解释,他仍气咻咻地不肯作罢。 很多年后,跟父亲闲聊,我问,过去人们苦没少吃,汗没少流,披星戴月地劳作,到头来为何还要挨饿。父亲沉吟半晌,说出一番道理。他说,除人口多、靠天吃饭这两大因素外,大集体最大的害处是供养的闲人太多。父亲扳着指头,一口气竟算出几十种人来。父亲说,这些人不但可以种种理由不下地干活,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记得是全工全勤,真正一天不拉出工的是少数。这好比一锅饭只容十几人个吃,却一下子来了几十个人要分你锅里的饭,那有不挨饿的道理。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因为那时候连学校也养着闲人。上初中时,学校里就住着一老头,大家都叫他"陆代表",是代表广大贫下中农来管理学校的,而他却是在队上分口粮的,这一点像陈永贵。 如今,离开那个村子快三十年了,父母也已过世。前不久,堂兄举家搬往宁夏中宁,我前去送行,重新回到村子,竟有点陌生,家家盖起了宽敞明亮新房,昔日破旧的老屋则被挤到墙后,连父亲当年的麦场,也建起了养殖暖棚,一条泊油路从村子中间穿过,像黑色的飘带,把一个个新生代带向远方。在这片曾经熟稔的生存场景中,我努力搜寻着曾经的点点滴滴,记忆和情感都在移动,但有些,我再也看不到了。青渺渺的原野上,早已撂荒的沙田,杂草丛生。这里是父辈们曾经洒下热汗的地方,那些匆忙的背影,如今都消逝在绵绵黄土之下。而在村后赭色的大山里,永远都留着我童年的脚印。 我想,比起父辈,我是幸运者,因为我终于走出漫长的冬季,迎来了春天。如此说,曾经吃过的苦又算得了什么,相反,正是这种磨砺,激励着我不消沉,不放弃,并一直走到今天。 我不希望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挨饿,我更不会忘记那个养育了我生命的村庄。我要说的是,曾经的苦难,包括饥饿,现今都成为我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