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姿本时代里那一把双面镜资本与姿本，物质与精神？

　　很多女性总是不满自己天生的模样。从早晨用洗面奶开始，就是无休止地美容修饰；现在美容技术的进步，更是给了她们更多动力，从脸上动第一刀开始即意味着要动十几刀……《她的姿本时代》以医美行业为背景，集聚各种女性形象，展示了持不同价值观念的女性，对美的疯狂追逐与深度思考。她们中，有禁不住美容营销诱惑的普通女性夏芊芊，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剧女性周洁，有不肯服输、虚荣但也勇敢的整容失败者倪诗诗。但是，本书最值得注意的是，它塑造了梅若伶和林乐瞳两个对照的形象，可以说，她们代表了物质与精神的两面，她们的对照和思考，让整个故事有了深度。
　　一
　　《她的姿本时代》以女商人梅若伶自开革开放初、中期以来＂起高楼＂，到后来＂楼塌了＂的故事为主线。早期，各种商业＂忽悠＂都得到很大程度的包容。便如梅若伶这样的商人所相信的，人皆＂利＂无返顾。她通过了残酷竞争而得享成功的盛筵，必然坚定于个人当初的选择，＂丛林法则＂对她而言合理且自洽，于是她以为世人皆该奉此为圭臬。
　　梅若伶从1987年开始打拼，她起初身无长物，＂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没有专长＂，却不缺少冒险的勇气。便如同大航海时代的商人一般，她与人合伙去俄罗斯当跨国＂倒爷＂，赚来人生的第一桶金。当她的同伴坤哥死于＂光头党＂虐杀，另一名同伴何光楠因恐惧而萌生退意时，她却说：地狱一般的黑暗？但为什么在我的眼里却是金光闪闪的未来？20分钟赚的比在国内忙乎一年的还多，一个集装箱一次就能挣个百八十万，乖乖，吓死人的利润……这个机遇或许我们这一生就能碰到一两次，或许，过几年，这个机遇就像神话般被人传诵。
　　从维京后裔的口袋里狂赚金钱的梅若伶，反而受到了芙蕾雅的祝福。但这祝福又类似某种诅咒，从那以后，梅若伶在精神上一直是个顶盔掼甲的＂女战士＂，对＂利润神话＂追逐不休，资本运作对她而言＂是不归路，不是你想停下来就能停下的。你连放弃的机会都没有，一个退缩的闪念，就会让你溃不成军＂。为重现＂利润神话＂，梅若伶选择了美容业为经营实体。
　　自古女性渴望不老，便如同男性渴望不败，有现代女性主义理论直接表达为＂男人=精神，女性=肉体＂，主要针对女性群体的美容业可谓一本万利。这行当所需要的成本有限，经营的对象却直接是人的身体。无论＂养颜＂还是＂整形＂，都是通过塑造肉身来满足个体＂不老＂＂变美＂之大愿。一旦大愿达成，区区钱财何足道哉。然而，华屋山丘，人生易老，科技进步到何等程度也不可能违逆自然规律，梅若伶给予客户们的＂不老＂＂变美＂承诺只能是洛基的谎言。
　　梅若伶创办的＂美尔康＂美容会所的主要经营项目是＂科技抗衰老＂，无论＂青春能量因子＂还是＂DNA密码丰胸＂，都是以＂高科技＂作为标签。对于现代人类而言，科技有如信仰。加持了＂高科技＂光环的梅若伶宛若青春教派的祭司，小说的第一段这样写道：梅若伶乘着超光速的时光飞船，梦幻般漂浮……她张开双臂，绽放微笑：＂欢迎穿越时光隧道，走进美尔康青春复制舱！＂ 玻璃门自行打开。女人们雀跃涌入，她们为一种全新的青春术所激奋：第一天衰老肌肤若蚕茧层层脱蜕，第三天新生肌肤快乐生长，第九天嫩白若凝脂冰肌……
　　梅若伶打着＂高科技＂的幌子对客户予取予求，但她的众多产品都与生物科技风马牛不相及，如毛琦飞所言，她的美容院贩卖的只是＂欲望＂，让那些挽留青春的女人自我催眠，产生一种＂冻龄不老＂的幻觉。但若只是＂伪高科技＂加＂心理攻势＂，尚不足以体现资本原始积累的残酷。梅若伶为降低成本，在美容产品上滥竽充数，对客户身体造成的损伤实与犯罪无异。她先是用已被查出有质量问题＂迪美干细胞＂冒充＂DNA密码丰胸＂，坑惨了客户于堇等人。正因此事件，导入了齐峰的调查。日后，梅若伶又推出＂金丝定格＂术，但将一根根镀金埋入人脸，又会是怎样的后果呢？书中有言：＂这样的金离子是重金属离子，超过一定量，将导致人中毒死亡。＂
　　＂金丝定格＂的黑幕被网络曝光后，＂美尔康＂的声誉受到重挫，可女战士＂宁肯在竞争中死，也不愿在冷落中偷生＂。她重振旗鼓，转向发展＂金手指＂整形机构。自韩国整容引领风潮以来，＂换头＂之举便屡见不鲜。对于那些沉迷整容的人来说：万般皆下品，唯有颜值高，健康且不顾，何言孝之初。曾几何时，一个明星被挖出＂整形＂，一个学者被发现＂剽窃＂，几乎意味着事业的终结，但现在都成了寻常事。那些＂换头＂者甚至会发出灵魂一问：整形的美不是更能体现科技进步与人生而自由吗？好吧，我们姑且承认整形的美也是＂美＂，但＂换头＂者也请扪心自问一下：即便你隐姓埋名，去异国他乡重新开始生活，整形之前的光阴你能否彻底割裂？你真能做到不让昔日容颜在梦中出现吗？《她的姿本时代》讲述了一个旧貌换新颜的故事，或者说是事故更恰当，拥有天然美貌的倪诗诗为了流行的＂锥子脸＂，在行业失范的＂金手指＂整形机构接受了一场失败的手术。作者展现了自己有关＂美与潮＂的思考，也进一步批判了受制于商业炒作的现代时尚。手术失败的倪诗诗自省道：曾经的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1%的幸运儿，我勇往直前，无惧无畏，敢于尝试、挑战一切！然而——现在的我却成了那个10%的不幸者，是世界对我不公？抑或是我向世界要得太多？
　　倪诗诗失败了，是因为她对＂美＂过度的贪欲。梅若伶也失败了，是因为她对＂金钱＂过度的贪欲。
　　二
　　如果说基因决定命运和性格，林乐瞳和齐峰便是基因中理想成分胜过贪欲的人。改革开放以来，压抑已久的大多数人都切实体会到消费欲解放的快感，尤其是当时的中青年，寡欲之人则多被视为跟不上时代潮流的落伍者。
　　林乐瞳的专业是偏文科的广告创意，直接服务于经济。她在＂美尔康＂担任策划总监，虽认真勤勉，所作的广告设计总不能让梅若伶满意。在梅若伶眼中，林乐瞳的设计缺乏直击客户心灵的成分，如果说毛琦飞的设计都是逸兴遄飞的 ＂金点子＂，她的就只能算中规中矩的＂铜点子＂，名符其实地＂乐铜＂。这个女孩自己的物欲就寡淡，又如何能悟到忽悠大法的精髓，她那些设计耽于自己清澈的个人想象，对于挣快钱的行业确实不合适。可林乐瞳毕业后为什么会来＂美尔康＂这样的私企求职，而不是像现在的年轻人去考公务员，或选择事业单位？这正是改革开放＂下海＂＂创业＂潮流影响所致。林乐瞳因自幼失怙而格外好强，便也跟风这条个人奋斗之路，以证明自我存在价值。但她难忍内部倾轧而离开＂美尔康＂时，也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在私企工作，更别提自立门户了。林乐瞳辞职后陷入彷徨，如此放弃的话，她岂非就是个被时代抛弃的失败者？
　　这时，齐峰来到她身边，向她揭示了不同于物质追求的人生道路。
　　齐峰的理想原本是贯彻正义，揭露不公，可面对当时的种种乱象，他还是选择了独善其身。他如是劝林乐瞳：＂一切都不可能按照你设想的模样呈现，你要学会以自己的方式与世界和谐共处。＂但林、齐二人皆非陶渊明那样的隐士，他们的才能偏于积极用世，只能附着于具体行动来实现精神追求。于是，＂齐峰时常带林乐瞳参加各种活动＂，她认识了视功名如粪土，唯愿＂以肉身的在场体验人世苦难＂的岚睛，齐峰认为她＂有着罕见的精神力量＂。岚睛效法的是西蒙娜?薇伊，但她并非简单模仿。面对岚睛，林乐瞳感受到久违的震撼，也看到了崭新的方向：
　　多少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例外的人，无法与她人交融，这种隔膜感让她生涩地活着。如今，岚睛的声音让她感觉另一个自己跑出来和她对话，她们如此相像，但岚睛远比她坚定、强大得多，她借由岚睛的光芒看到未来的自己熠熠闪亮。
　　当林乐瞳转向精神追求时，《她的姿本时代》的世界也裂变成两面。一面是光怪陆离鱼龙舞：梅若伶采纳毛琦飞的创意，打扮成埃及艳后来展示自己成功的人生，忽悠更多客户；佘怡曼机关算尽，挑唆周洁抖出＂美尔康＂金丝进价9.9元的黑幕；李博海不甘心做小狼狗，与梅若伶反目成仇。另一面是上下求索问心篇：林乐瞳与她的姊妹谭潇、乔樱探讨现代女性＂不会活在他人的目光中＂；＂一个人人可以发声的时代已悄然而至＂，林乐瞳在悦心堂对不同的人演讲。林林总总，繁华落尽，我们衷心盼望物质与精神统一的时代来临，但也应该清醒地看到，人类对物质与精神的追求在任何时代都是泾渭分明的，让世界呈现出两种面貌。
　　林乐瞳是少数不受物质资本诱惑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是理想主义者。她有相当程度的精神洁癖，继承了我国传统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思想；她能保持内心信念，也注定了郁郁不得志的命运，但她的＂无为＂却是在守护受到冲击的理想和美德。《她的姿本时代》之笔力多着墨于人之＂美＂，可此书中称得上＂美好＂者只有林乐瞳与齐峰。（本文作者王韬，系江苏省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