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粑粑

　　凉 月 粑 粑
　　文/王玉权
　　八月半，凉月子圆了。我们一群伢子，拍着手，唱着古老的童谣:
　　凉月粑粑，照进家家。家家有兎，吃我豆豆。拿棍打它，它叫我舅。
　　转个调，接着唱，明显加快了节奏。
　　舅舅龟，爬草堆。生鳖蛋，抱(孵意)小龟。小龟卖，大龟在家炒咸菜。炒不熟，撂上屋。不得油，掼一一锅一一盖！
　　唱到这，一字一顿，小手向下一拍，嘻嘻哈哈开来，相互追逐着，格格地疯笑着。
　　儿时觉得这童谣真好玩，不厌其烦兴致不减地反复唱着。你想啊，凉月子多像妈妈包的白白胖胖的粘饼粑粑哎。在伢子眼中，分不清鳖蛋龟蛋，它们都又白又圆。我们顶喜欢舅舅，舅舅一来，蛋茶中的三只溏心蛋，他回回只吃一只，余下的我们弟兄刚好一人一个，真乘心，快活散了。
　　我们也都喜欢爬草堆。爬得满身灰尘草屑，爬得满头大汗。鼻涕拖老长了也顾不得擤。玩够了，溜下河，像驴子打滚，学狗爬式打乓乓。汗没了，污垢没了。清亮亮的河水，红艳艳的晚霞，光溜溜的身子，爽歪歪，成了金人啦！
　　上学后，觉得这童谣荒唐、滑稽、可笑。逻辑混乱，狗屁不通。怎么能把可亲的舅舅跟丑龟绑在一起？还炒咸菜掼锅盖呢，哪码归哪码唷？不！惟其荒唐，稚拙，不上家数，才越显可爱的童真。成人思维，看来逻辑缜密，实则干巴巴的无趣之极。大人头脑里有什么意识流，朦胧混沌，小儿的脑袋里，也有他的意识流，超现实的东西呢。看了些文人编的＂童谣＂，忸怩作态，差点作呕。
　　长老了，失去的童心又回归了，又觉得它好玩了。一轮明月照高楼，老夫想学小儿歌。恨不得也跟在那班小囝小囡后面，边拍手边唱歌。过去看《二十四孝图》，其中老莱子䌽衣娱亲，觉得好生别扭。现在理解了，唏嘘着回不去的童年。
　　童谣充满了童心，童真，童趣。孩提时代的中秋之夜，令人神往，怀念，立马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中秋气温最相宜。不似炎夏如火，恨不得扒掉一层皮；不似严冬的冰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龟缩着猫冬。中秋，不冷不热，万物霜天竞自由，多好的季节！小孙子说，打一百分，评5A级。值！
　　中秋的气味最香甜。新糯的粉，有别于其它米面，具有独特的芳香味。院中的早桂开了，淡淡的幽幽的醇香，有别于夏日栀子的浓烈。
　　最霸道的是芝麻香。粘饼馅料中必不可少的主料。东邻西舍家家炒，格炸格炸香通庄。旮旮旯旯所有空间全被占领。氤氲开来，洇溢开来，河水也香，田野也香。＂沽酒客来风亦醉，卖花人去路还香＂。人们个个都是卖铜勺的，走一路香(响)一路。香得肚子咕噜咕噜作响，香得鼻子一阵一阵发痒。忍不住阿彩、阿彩地打喷嚏。嗅觉细胞已忍到极限，发脾气了，喂喂喂，太香太香了，俺受不了啦！
　　中秋的色彩最斑斓。不看别的，单看拜月供桌上的陈列就够了。正中头号冰盘中，盛着硕大的团圆月饼，金黄油亮，上面点缀着用红绿丝摆成的吉祥图案，漾荡着诱人的果仁甜香。
　　烀熟了的黄褐皮色的芋头籽，散发着土香。翠绿的四角本菱或紫红的双角大风菱，散发着水香。一支长长的九孔连枝藕，像小儿的胖臂，白得晃眼，横卧着，几乎和桌子等长，兼有土香和水香。菱和藕都是生产队里现採现分的，和市售的次色岂可相比？清新如刚出浴的美女丽姝！这颜值，城上的大爷大概一辈子也休想见识。
　　敬月的粘饼是不作兴包馅的，宛如半透明的温玉，素颜朝天。现採的红石榴，咧嘴笑着。粉红皮的大苹果，麻黄皮的弯香蕉是外来货，买的。不起眼的青毛豆也占一席，落花生的鲜果也有一盘，自家菜园里的土产。
　　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清茶三盅，拜垫一个。大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着，准备停当，静等凉月东升，放鞭炮敬月神了。小馋虫们盯着，吸溜着鼻涕，吞咽着口水。他们对什么拜月仪式不感兴趣，盼着早早结束，好大快朵颐。
　　中秋的味蕾最享受。好不容聘易等到拜月仪式结束，妈妈让我们伢子呡了口清茶，又在眼睛团转搽了搽，说是沾点仙气灵气。把大团圆饼切开，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拿到手就穷犼犼地咬了一口。妈呀，聘香，鲜甜，杀馋！当舌尖上的味蕾碰到饼中的果仁，会如过电似的猛一激凌，这种甜润香鲜的滋味，美妙得莫可名状，它直透肺腑，贯穿肠胃，从头爽到脚板底唷。
　　脆甜的嫩菱米，赛过雪梨，胜过荸荠。烀熟的老菱，沙、面、粉、鲜、微甜，剥壳费事，这会没空理它。
　　嫩嫩的九孔藕，那种脆嫩甘润不可方物，入口无渣，媲美雪梨。藕丝纤细，能拉三尺长。熟藕，变了色，香糯粉甜，别有风味。
　　轻轻一挤，芋皮褪下，雪白糯滑的芋籽，不经意间，没了。它已滑过食道，滑到肚子里去了。醮糖吃，更佳，兜(方言，吃的别称)一碗不费事。
　　石榴米子紧铮铮地挨着，要掰，粒粒晶莹剔透，甜丝丝的，鲜灵灵的，酸溜溜的，不愧秋之嘉果，化食极品。
　　妈妈尝了两口她的那份月饼，一摧(我们那里的人，读笫三声)两半，赏给我们弟兄。求之不得呐，赶紧接过。奶奶没牙，掐了点放入口中，用牙槽沫沫，也一摧两半，赏了她的两个孙子。意外收获哎，好不开心。供桌上其它的，暂不想吃，跑不掉的，等会收拾它们。
　　味蕾是有记忆的。记忆的爱憎比人还要鲜明。
　　爱得深了，会得相思病。想多久？一世。恋到何时？一百年。
　　反之，恨得深，会得恐惧症。不投口的食物会让人怕一世，怕一百年。以后见了会躲得八丈远，碰也不碰。
　　我云秋日胜春朝。秋之色，重在实。目视五彩斑斓，鼻嗅各种奇香，口尝千滋百味，手触奇形怪状，体感秋之温煦。秋，曲曲丰收的乐章，幅幅美好的图画。
　　喂饱了馋虫，朗月下，伢子们拍起手，唱起歌。唱过凉月粑粑之后，又起劲地数起了快板书。你听，
　　记得外公娶外婆，舅舅敲鼓我打锣。......
　　无厘头的插科打诨，如此荒诞不经，逗引得人们訇然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老人脸上开菊花，姑娘脸上开桃花，婵娟万里开心花。
　　月上中天，飘来了数朵彩云。彩云拱月，美极了，美嗨了！莫非是嫦娥仙子下了凡尘？唱起来唷，舞起来唷，天女散花喽！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