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蔡测海张卫章未

　　张卫·章未
　　文/蔡测海
　　张卫，不是个平易近人的——朋友，他不打算平易近人。咫尺天涯，关他何事？他在朋友圈制造话题，他自己就是个话题。好为人师或不与人师，自己施一场道法，与世事何干？
　　张卫，常用笔名章未。世间名张卫者众，识张卫者，只此张卫，笔名章未。此妖血缘一半出自齐鲁沂蒙山区，另一半出湘中雪峰梅山一脉，云雾山岚，自带妖气。湘地，半座武陵山，半边洞庭湖，唯雪峰山，稳立湘中，成为象征。实说此地人杰地灵，由近及远，有袁隆平、毛泽东、齐白石、曾国藩、魏源，一串耀眼的名字。农耕、革命、军事、艺术、文化，一个人就是一章史书。雪峰山出异人，不假。
　　我从湘西武陵山到省城，张卫从湘中雪峰梅山到省城，时空交会，不期而遇。我在省城靠码字谋饭，他在省城某处谋艺为生，彼此不熟。同饮一江水的人多呢。最早知道张卫，是听说他有过特殊经历，还说跟艺术行为有关，且事发我家乡湘西。时我湘西，观念滞后，哪有那么多艺术？只管行为，不管艺术。就故乡文化人，如沈从文、黄永玉、萧离，也不怎么受待见的。如在那时的文化界领导人，多是有历练有见识的人，年轻人搞点新名堂，不算什么大错，酌情而治，留个饭碗，不要把年轻人的才华埋了。哪个没年轻过呢？因为那次经历，张卫写了部《蚂蚁日记》，长篇小说，是部奇书，没几个小说家写得出。我也是后来才读到此书的大字本，专给我这般年纪的人看的。年少气盛时写的小说，我老眼昏花时才读到。书稿一直在抽屉里，张卫自言＂抽屉文学＂。一个写抽屉小说的人，要有执念，有坚持。当然，还要季节，时令，七月种麦九月种稻，没收成，天知道。文学艺术的生长，也讲时令，也碰运气。时也，运也，多少人试过。机会主义者没出息，没机会也难出息。
　　唯人的性灵，不计时令，艺术天赋，审美天性，不拘一时，不趋大势。张卫眼神，蓄满大势，所谓蓄势待发，只是不要待太久。
　　那时，张卫还年轻，他画画，也做平面设计，做图书封面，做杂志封面，小试牛刀，常给人视觉冲击。没见张卫，见过他的小品。见过他做的《湖南文学》封面，见过他做的《青春诗历》封面设计。时尚，年轻，人文意味见浓。艺术前卫，拒绝腐朽，成为他的艺术品质和前言。要求艺术的原创性，他从一着笔就这样做。他选择费心力又开心的路，不捡现存的。有天份的艺术工作者，不抄作业，抄自己的内心。
　　后来，我当然是有识张卫。我与张卫的关系是多维的。我与他娘舅，出版家，文化学者，诗人弘征先生多有交往，亦师亦友，如此说，与张卫算世交。张卫又多与诗人匡国泰，与小说家何立伟，多谈世界艺术语言，艺术观念。视野宏阔，各有见地。加上老年得盛名的王平，他们还谈摄影。这个王平，凭他《一粒米有多重》成就他半生写作，一篇汉语写作的极品。邀了这几位，常一起出游，还建了个叫＂露点社＂的微信群，这样，我与张卫他们算合法朋友了。这个群，还有位小资本大豪客罗奇。罗奇有多豪？毛远新，谭盾，王志，凤凰卫视的那个梁文道，本地和外地的作家艺术名家来了，都是他的座上客。
　　这个群，是我和张卫的又一层关系。还有一层关系，是两个满世界乱跑的江湖关系。人在江湖，两人又不喝酒，光是书生议论，不算好汉。议论，多议古人，洋人，少谈及今人，尽可能回避近人。近人者，朋友也。师其长，避其短，这是我的界限。张卫时有越界，嘻笑怒斥，不避远近。何立伟忍不住说一句：骂人谁都会，讲理无几人。张卫谈古今中外的画家，中国画家，他独尊徐渭、八大。他谈黄宾虹，傅抱石，不谈张大千。中国水墨，他说不够当代，也非传统，抄作业者众。他说早年跟钟增亚学过画，很让我意外。他还写过杨福音的画评，尽是好话。想来，张卫不满当代水墨现状，是疾愤太少原创。国画，一国之画魂，没原创精神怎么行？他谈文学，多讲洋人，很少及中国绝句，宋词元曲。他讲洋人，有见地，这便是好。他讲库切，吃素，吃肉就是吃动物尸体。张卫不吃肉。我们谈托卡尔丘克，喜欢生活碎片的精神之光，人类历史，多见细节之真实。他讲王朔，还乐此不疲。王朔也是一个拒绝文字腐败的人。开启张王共鸣模式。他也谈近处的人，只避谈立伟与我，同在一个群，合法朋友，拉不下脸。
　　他说电影。他看了中外那么多电影，他就是一个人的电影资料馆。他细数所有电影大师的作品，说他们的电影思想，说阿巴斯电影比欧洲电影还欧洲。我说毕赣会不会成为电影大师，比方他的人的行为即时性表达。他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毕赣太学老塔。一个导演要成为大师，不只在电影。张卫说他总有一天要拍出好电影，找到钱就拍。我信。
　　张卫的身份，确定地说，是艺术家。在我们＂露点社＂群，他更是一位言论
　　家。文学，影像，绘画，跨界，他多有妙语。匡国泰说，张卫画作不少。我得张卫一本画册，所辑作品不算太多。他的大画收藏在长沙黄兴镇的一个大仓库里。还有一部分画作，参加中外画展后有的卖掉了，在北京给自己和儿子都买了一套房子。北京买一套房子，要卖一张画还是好多张画，我就不问了。艺术品，是钱的事，又不是钱的事。画画，出书，大卖真好。你不是个生意人，真不要把买卖当回事。
　　读张卫的画册，看张卫的画展，获得一种新奇，一种精神体验，一种人文的自然的愉悦，一场超经验的画事。说画事，不准确，所为，总是一事。
　　这本张卫画册，有图片和绘画两种。图片先有，一经张卫合成，自有意象。比方，把梦露和齐白石放在一起，再有中介物，在形式之外，之内，及物，及人，灵与肉，千年之后，那纸上共存，图中人与物，是谁安放？写实与虚构，我想起明月何时初照人。水墨画册中绘画，张卫只选他所画大虫系列。大虫，不是景阳岗吊晴白额大虫，是虫。鲁迅说，不画毛毛虫，张卫画了。齐白石也画过虫，是蜻蜓，蝴蝶，蟋蟀，蚂蚱，乡野情趣，近人之虫，人情图形，只取乖巧。张卫画虫，是远人之虫，表面上切断与人的情感联系，自然之物，虫不只是寄情之物，是主体，自在。如八大山人之鱼鸟类。虫自在，人之好恶，关虫何事？
　　张卫的图片组合，破坏了中西界限和陈词，他的大虫，则疏离了寄情山水自然的体系，自创一流。我在，它在。
　　如此，认识张卫是必要的。张卫，章未，作为一个人，一种精神，在我们中间。
　　（作品：张卫，摄影：方芳）
　　蔡测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龙山，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文创一级，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地方》《家园万岁》等。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大奖，并译成英文、法文、日文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