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土系列之十

　　老家门前有条小河，河岸是由整齐的青石板砌成的。夏日，你总会看到一个十来岁，叫芙蓉的小姑娘，蹲在小河边，用木棒槌，努力地敲打着衣服，喷薄出的泡沫，让她的手臂更显红润皎洁。
　　如果我从她跟前路过，总不免去偷瞥一眼，她雪白的胳膊，环形的发辫，灵动秀气极了。芙蓉如果发现是我，便抬头嫣然地一笑，红晕悄悄地散开，让她的脸蛋完美得，宛如一朵出水的粉色花苞。
　　芙蓉是山里人，许是上学不方便，许是父母重男轻女，印象里，从小学起，她就寄居其二姨家。而她的弟弟，则借读于县城的一所不错的学校。
　　芙蓉二姨家，和我家隔河而居，回想，我们在一起做玩伴，已有三四个年头了。
　　芙蓉也不是白混饭的，她就像一个小保姆。记得上三年级的时候，就照看其二姨才出生的孩子。每见到她娇弱的身子，吃力地抱着那个白胖小子时，我的心头，就有种为她鸣不平的愤懑。
　　在我记忆里，她二姨就像个地主婆，总是吆五喝六地，把芙蓉当小丫鬟使唤。甚至刷锅洗碗，都是她的活儿。（直到十多年后，我已工作，听说她二姨突然爆亡，我都是一副冷漠的反应。）
　　渴望已久的暑假生活，终于拉开了帷幕。通常我会被安排上午看书，下午的时光，自由支配。每到午后两三点，我似乎还在午觉里缠绵，一阵悦耳的歌声，像快乐的鸟儿，穿越窗户，引动着我，藏在心里的，另一只萌动的鸟，跃跃欲试，比翼双飞。
　　我总是一骨碌地爬起来，一溜烟地奔出去，但是又不能让她感觉到迫切。我总会在见到她之前的那一刻，极力掩饰出一种巧遇，或者满不在乎的随意。偶尔也会撞个满怀，我就傻乎乎地，学坏孩子的样子，故作姿态地朝她道：＂喔，好X不当道！＂她作嗔怒状，照我的屁股，就是一个颇为留情的飞脚，我狼狈地躲闪，她憋不住地哧哧地笑。
　　太阳如果还很晒，我们会爬上她二姨后院的半截土墙上，顺势骑坐在那棵倚墙的，老柿子树上，一截遒劲横斜的树干上，或者直接坐在墙头，吹着密叶滤过的，清爽的风，听她给我讲，生活在山里面的神奇或玄幻的故事。
　　如今，大多已忘却，但这一则，我还是依稀记得个囫囵：
　　某日，有个猎人，在回家的山路上，听见狼哀鸣。走近一看，狼的爪子被寸许的尖刺扎穿，鲜血直流。猎人怜悯起来，替狼拔刺，并包扎伤口。不久后，那狼用尾巴赶来一头猪作为报答。往后日子，他家门前，总会放些兔子、野鸡、狍子等猎物，猎人从此金盆洗手，再也没有打过狼……我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直到我们叽叽喳喳完，一个午后的时光。
　　如果遇到下雨天，我们就躲在村头的，一排瓦房的屋檐下。此刻，眼际里，变幻莫测的迷雾，如轻盈的白纱，笼罩着荷塘。绿叶如盖间，几枝亭亭玉立的粉色、白色的花苞，如多情的仙子，于浓了或淡了，起了或落了，如梦幻般的仙境里冥想凝思。一时间，眼前，就如同一个缥缈虚无之世界，直看得我发呆。忽然，脖子里一丝冰凉，我吃一惊。再看芙蓉，白玉素手，从屋檐下，接一捧如帘的雨珠子，调皮地朝我戏弄道：＂呆子，想媳妇了！？＂我一阵脸红，她却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我接一捧雨水回击，她尖叫着如狼狈的水鸟，四处逃窜，直到求饶为止。
　　芙蓉这时候，会哼着小曲，屋檐下的雨帘，也断了又续，缓了又急，不一会，阳光又斜透过来，这柔情般的雨丝里，映出一道美丽的虹。我们开心得，忘乎所以，竟然不约而同地，一起唱起周华健的《花心》：
　　花的心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都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
　　从不轻易让人懂。
　　为何不牵我的手，
　　共听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昼，
　　黑夜又白昼，
　　人生为欢有几何。
　　春去春会来，
　　花谢花会再开，
　　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
　　让梦划向你心海。
　　…………
　　＂芙蓉——，芙蓉——……＂，＂死丫头，晒的衣服，都不知道收，又跑哪儿疯去了…＂芙蓉的二姨，如河东狮吼般，喊了两嗓子，然后嘟嘟囔囔着。芙蓉吓得吐吐舌头，一溜烟儿逃回家，这场曼妙的气氛，就如空中楼阁，瞬间被摧毁殆尽。
　　高中时候，我寄宿在学校，学习越来越紧迫，回家的次数也锐减。但偶尔，我也会想起芙蓉。
　　记得有一次进长安城，我路过一家玉石店，有块玉雕芙蓉花的牌子，吸引了我。那玉花，含苞待放，洁白无瑕。顿时，我心生欢喜，并掏出节省了几个月的积蓄，果断买下这块玉。我揣着温润冰凉的玉芙蓉，头脑里，演绎出了一百次，芙蓉接受玉时，惊喜、快乐、幸福的模样。
　　可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我却提前病倒了。面对死亡的恐惧，我是那么的心灰意冷。那段时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自暴自弃，不愿意见任何人，包括芙蓉。某日，有幸在一位佛教老居士的关怀下，到他守着的，南下脚下的一小庙里，养病，并静心念佛。我仿佛获得了新生，似乎暂时忘记了，红尘里，所有的一切牵挂，也包括芙蓉。
　　约莫一年后，我康复回家。
　　也就在那期间，也不知何故，芙蓉高二结业考试完毕，就随表哥南下广州打工去了。我只听母亲说，芙蓉临走时，曾留给我一样东西。
　　我的心＂咯噔＂一下，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包裹，是一个手心大的红色盒子。我颤抖着的手，打开盒子刹那，一只浮雕的芙蓉花玉牌，于我眼前一亮。我忽然记起，自己的那个未送出去的芙蓉玉牌。它们似乎大小一样，玉质、雕工仿佛都一样。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那块玉牌，是含苞待放的芙蓉，而眼前的这块，却是绽放了的芙蓉。
　　我默念着芙蓉的名字，小心地抚摸着它，并去感受，芙蓉曾留在这块玉牌上的温度。渐渐地，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忽然发觉，它透着冰凉的，如泪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