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家庭中的夫妻矛盾，来自于丈夫的不作为

　　八月的阳光太晃眼，生生刺出了苏瑶的眼泪，谁说他不是呢？她不爱他吗？
　　苏瑶一天都心神不宁。
　　上午老师发消息来说游游咬了同组一女孩，幸好下口不算重，留了两圈牙印子。对方家长很通情达理不予计较，但希望苏瑶回家加强教育，避免类似事件再发生。
　　苏瑶先和老师说添麻烦了，又给对方家长诚惶诚恐地赔礼道歉，想着晚上再去超市给小姑娘买盒巧克力。
　　可游游怎么会咬人呢？这暴脾气可怎么收得住！苏瑶病急乱投医，开始搜索各类育儿专家博客，她是真束手无策，心力交瘁。
　　
　　孩子进托班快一个月了，还是适应得不好，状况不断。每天送出门前都折腾一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要去！不喜欢幼儿园！＂
　　苏瑶每天最惦记的事成了等老师的消息和视频，尽管看一回就忧心忡忡一回。
　　果然下午的活动视频里，别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又蹦又跳，游游一个人木木地站在一边，小脸上两坨揉搓出来的红印子该是刚哭过，显得孤独又格格不入。苏瑶看得鼻子一酸，心都碎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游游身边去——抱抱他也好啊！
　　她把视频转给秦志明，本意想找他倾诉一下，听他安慰两句，也算找个缓解两人紧张关系的切入口——夫妻谈论孩子总是稳妥的。
　　字没打完，秦志明已经回复过来了，＂你非要送去，怪谁？＂
　　苏瑶默默删掉自己的消息，胸口似压上了千斤巨石。
　　生下游游后，表面看来不过是多了一个孩子，世界却像翻了大囫囵个儿。清静的二人空间变成嘈杂的五口之家，矛盾交错，苏瑶一不小心就能撞上一根自带警报的红线，有时是几根……
　　她越来越力不从心：公婆沟通不了，游游她搞不定，和秦志明也渐行渐远……苏瑶常被窒息感和失败感充斥包围。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老板又拿了两份资料来请苏瑶帮忙整理，急用。苏瑶心里抱怨连连，但人在屋檐下，嘴上不得不唯诺应承下来。就算动作快效率高，做完也快七点了，她连桌面都没来得及拾掇，发出邮件后急匆匆往站台走。
　　正是盛夏八月，这个点天还透亮，最后一点太阳像散了黄的鸡蛋斜铺在天边，苏瑶不由多看了两眼。有多久没好好抬头看过天了？日子过成眼下这样，苏瑶甚至觉得辜负了那抹漂亮的鸡蛋黄。等过了这段焦头烂额的日子，就和秦志明好好谈谈，难以启齿也要谈，苏瑶想。
　　到家时，游游握着遥控器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饭桌上秦志明和公婆正有说有笑地吃饭，一见苏瑶，三人都停了话，收了笑。
　　苏瑶心里窝色，还是他们看起来像一家人，自己是什么？不过是切断他们和谐交流的不明电波。
　　＂你说加班，就没等你一起吃。＂秦志明解释。
　　苏瑶说还不饿，扭头喊沙发上的游游，＂游游，跟妈妈来房间。＂
　　＂苏瑶，现在你别去弄孩子哭，一会儿哭睡着了，晚饭又顾不上吃。＂显然婆婆接游游放学时知道了他咬人的事，也知道苏瑶现在要做什么。
　　苏瑶不懂为什么婆婆每次都要用＂弄＂这个字眼，听起来像她要故意为难游游。压抑住心里的不满，语气尽量平和，＂妈，不是说好了等孩子吃完饭，再给看电视的吗？＂
　　＂他说不饿。＂
　　＂给吃糖了吧？饭前吃了甜食容易没胃口。＂
　　＂你说不饿也是吃过糖？＂婆婆没好气。
　　苏瑶张了张嘴，没接得了话。她知道婆婆最不爱听这些：少吃糖果，不要吃外面油炸的鸡大腿，不要天天吃冷饮喝饮料……
　　可不能因为她不爱听，自己就不讲啊。她飞眼求助秦志明。
　　＂先吃饭吧。＂秦志明接收到了她递过去的信号，但给出的是＂不参与＂态度。
　　苏瑶心底一股气快速浮上来，开始上蹿下跳。她看着沙发上瞪大眼睛的游游，加重了语气，＂让你跟妈妈来房间，听见没？电视关掉！＂
　　公公说：＂有多大事非要上纲上线现在训他？吃顿饭都吃不安生！＂
　　＂爸，我管孩子时，你们不要次次这样插手阻拦。＂苏瑶不知自己今天怎么了，平时她很少直接顶撞公婆，这一个月更是尽量小心谨慎。也许是刚才进门时他们戛然而止的说笑声刺激了她，也许是秦志明淡漠的态度……
　　＂再说咬人算小事吗？又不是小猫小狗变的。＂
　　公公啪一下扔了筷子，＂骂谁呢？给你们带孩子带出罪过了？是我们犯贱要来给你们带？＂
　　苏瑶还正在疑惑她哪句话骂人了，秦志明已经起身冲过来一把拖过她胳膊，＂你要干吗？＂
　　
　　动作之快，力道之大，吓了苏瑶一跳，她没想到秦志明这时倒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来了。半天没挣脱得了秦志明的手，苏瑶怒极反笑，直愣愣盯住他眼睛，＂你又要干吗？＂
　　秦志明压低了声音，＂我爸心脏不好。＂
　　苏瑶从家甩门出来再冲到大马路上时，天已经黑了。
　　她心里一个大火球正熊熊燃烧，灼热感一直蔓延到喉咙口，苏瑶怀疑她现在一张嘴，火光能窜出来把这黑天给照亮。
　　痛。
　　痛让苏瑶像只快窒息的野兽，她一路狂暴地往前冲。至于冲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终于在一个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苏瑶的脚步被迫刹了车。她回身看了两眼，没有人，除了加油站的两个工人正站在路拐角抽烟，一对烟头的红火明明灭灭。
　　微风扫过脸庞，苏瑶从脑袋一路空白的震怒中回过神。她想秦志明的心肠是越来越硬了，他眼睁睁看着她往外冲，连挽留一下都没。他们是不是又能续上被她打断的谈笑风生，又能恢复成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她现在多痛恨秦志明！深切地痛恨。她真想跳回到他面前，十指并用，把那张脸挠出深深的血痕……
　　等红灯变绿时，苏瑶却像力气被抽光，迈不动脚了，她想她也是不知往哪里走了。两小时前，她归心似箭，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赶，而现在，俨然一只无处可归的流浪狗。苏瑶想给妈打电话，手机在手里捏得壳儿上沾了一层手汗，也没拨出去。
　　上次给妈打电话哭，还是一年多以前。
　　那晚游游要喝可乐，苏瑶说：＂小朋友喝可乐不健康。＂
　　游游不依不饶，用头去撞门。公婆最受不了这招，立刻举白旗投降，反问苏瑶，＂你就给他喝点，有毒吗？＂
　　小小的人儿已经很会看山水，仗着有人撑腰闭着眼睛仰头号啕大哭。苏瑶把游游拖到怀里，温柔又坚定，＂不但今天不能喝，以后都不……＂
　　话没说完，公公抢人一样把游游从苏瑶手中＂夺＂进了他们房间，＂你脑子坏了？这么小的小人，这么哭法，哭背过气去要怎么办？＂
　　苏瑶目瞪口呆，从小到大，自己妈都没舍得这么凶过自己。
　　她给妈打电话，妈沉默半晌说：＂瑶瑶，他是长辈，就算凶你两句也不为过，不顶撞是对的，你小辈就做好你小辈的样。＂
　　苏瑶还是委屈，＂长辈不是更该有长辈的样？＂
　　妈又说：＂小事多忍着点，看在志明的面子上……妈实在分不开身去帮你带，钱上也支持不了你……＂
　　妈那时正帮苏毅家带孩子，苏瑶本意不是为抱怨妈，农村里哪家父母不是先紧着帮儿子带？所以苏瑶事后也暗怪自己不懂事，何苦给妈添无谓的烦恼，让她难过。
　　再说妈也不理解她。
　　＂他们是游游的爷爷奶奶，肯定不会害孩子。＂这和公婆的说法如出一辙。
　　苏瑶再不和妈说这些烦恼。
　　被公公吼了后的第三天，秦志明出差一回到家，就领着苏瑶出门逛街吃东西安抚她，＂这事是我爸做得不对。我肯定和他们沟通。＂
　　那时秦志明是向着她的，虽然他说的＂沟通＂最后统统被证实是无用功。公婆还是没原则地宠，总一副＂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的面孔，听不得反对意见。
　　有时苏瑶真搞不清楚，游游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她怎么就没了话语权？公婆怎么就没点界限感？
　　她也动过脑筋，花过心思。曾经出门前悄悄把育儿书翻开，摆在茶几上最中间的位置，但晚上回来再看，那书已经被游游扯得七零八落。
　　……
　　苏瑶站在路口把手机不断地按亮按灭，并没有秦志明的电话和短信来。她又回身看了一眼，连刚才那两个抽烟的人都不在了。
　　
　　加油站边上不远处是一家公寓酒店，招牌明亮闪烁，从不停开合的玻璃门间能看见前台亮着两盏台灯，点缀出一小片恰到好处的昏黄。苏瑶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不自觉迈开了脚朝那里走。
　　走进大堂，苏瑶看了眼牌价，最便宜的标间四百八。她手攥紧肩上的包带，迟疑了。
　　＂迟疑＂让她的理智部分回归。
　　如果今天不回去，那游游晚上和谁睡？明早谁送游游去幼儿园？再者秦志明到现在没追出来找她，没电话来，那等到明早也不可能会。只要自己没奔着离婚那条路去，这日子就还得往下过，到最后还是自己灰头土脸回家……既然这样，那何苦浪费五百块钱？
　　苏瑶不是不恨自己这抠抠缩缩的德行。如今杂志网络都鼓吹女人要舍得下狠手砸钱投资自己，要为自己活，活得精彩漂亮了，自然能捆绑住男人的心。可苏瑶心里又放不下孩子，又为几百块的房费在晚上九点钟的街头犹豫不决……难怪秦志明在她甩门而出的瞬间连挽留她的＂假动作＂都懒得做，他早给她号好脉，从里到外把她看得透透的了，他算准了她翻不起风浪。
　　她当然想给秦志明一点颜色看，哪怕是示示威也好。可自己出这口气用得着搭进去五百块钱吗？这口气是不是太贵了点？可以留着给游游多买点玩具，可以买两支好点的口红，还可以拿着买上一星期的菜呢！
　　这么一想，苏瑶像有了某种底气，她不再＂怒己不争＂，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变相节省出了五百块。这乍然而来的底气让她马上有了主意，去办公室吧，现在同事走光了，她可以去那里待一会儿，正好梳理下这乱麻一样的人生。
　　＂您好，请问要住房吗？＂前台接待笑容可掬，声音甜美。
　　＂哦，不，我随便看看。＂
　　苏瑶逃也似的从公寓酒店的玻璃门里跑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傻，又不是逛商场，说什么随便看看。
　　苏瑶没开办公室的灯，坐在黑暗里，千头万绪，一下竟也不知该从哪儿理起。
　　生完游游的头一年，她至少动过一百次辞职的念头。公婆不是坏人——但当用＂不坏＂来对身边的人做判断总结时，至少说明有嫌隙或者不合拍，这不过是无奈的另一种体面说法。他们体谅小两口赚钱不易，每月只拿两千块菜金精打细算着花，一日三餐买汰烧，不是不辛苦。苏瑶感激他们。
　　只是他们太＂全身心＂地把精力和注意力放在游游身上了，婴儿夜里哭闹多正常的事，可公婆听在耳朵里如芒在背，不停地跑进苏瑶他们房间来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
　　有时婆婆真给哄停了，＂还是我抱过去睡吧。＂
　　苏瑶又失落又难过。她白天上班忙，只有晚上一点时间陪伴游游，就是为多和孩子亲近，才坚持自己夜里带着睡，可是……
　　＂你不能和你爸妈好好说说吗？夜里真的不要跑来跑去了。游游没把我弄焦虑，他们倒把我弄焦虑了。不给我机会哄，怎么知道我哄不好？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她忍不住和秦志明抱怨。
　　＂我和他们说。＂秦志明答应着，但哪一次的＂和他们说＂都没起过作用。
　　＂这什么话？哭闹久了小孩嗓子不要哭坏掉？再说不也影响你们两人白天上班？你小的时候，要有人肯领着你睡觉，我和你爸要磕头烧高香谢菩萨了。＂婆婆意思是他们不知好歹。
　　秦志明只好又转身和苏瑶说：＂我小时候他们忙生计，顾不上亲近我。现在人老了，可能有补偿心理。再说也是为我们好，我们理解理解呗？＂
　　＂那他们可以自己再生一个自己带！＂苏瑶气得口不择言，她想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为别人好，这明明是越俎代庖。
　　＂要么让你妈来带？＂秦志明不紧不慢，一句话把苏瑶给堵死了。
　　＂你不知道我妈正给苏毅家带吗？你这么说什么意思？那我辞职回来自己带！＂
　　苏瑶想过请保姆，但不断有保姆虐待孩子的新闻爆出来，光听一听就够人头皮发麻，她是万万不敢想的。
　　＂那最好了。＂秦志明倒像醍醐灌顶，双手双脚赞成苏瑶的提议。
　　他也觉得自己被折磨坏了，一边是有点焦虑处处要主动权的老婆，一边是确实宠溺得厉害偏又顽固不化的爹妈，天天为鸡毛蒜皮的事从早到晚烦，安抚完这边又安抚那边，还哪边都说不通。他真正体会到了＂夹心饼干＂之难，明白了公司里为什么真有男人到了下班点还不想回家。如果苏瑶肯辞职回来带，那耳根多少能清净点。
　　秦志明这么干脆，苏瑶又迟疑了。
　　秦志明的薪水不高不低，到手刚过万，今年刚刚还清买房时的外债，房贷还有几十万在身上压着。自己一旦辞职，六七千的薪水没了不算，还要贴钱续交社保医疗，一正一反一进一出……苏瑶一算账，就没了底气。
　　倒不是不能过——＂生存＂是过，＂生活＂也是过——但谁不想质量高点呢？何况有了游游，这以后的无底洞还深……
　　女人总是比男人考虑得要周详。
　　苏瑶想，再忍忍，等个两三年，等房贷剩的少一点，那时再辞职压力就没这么大了。
　　她不知那其实是她给自己挖下的一个大坑：以后再没办法和秦志明重复抱怨了。他提出的建议她说不可行，她主动说辞职回家最后又不了了之，那再抱怨，秦志明当然可以两手一摊：＂你说怎么办？＂
　　苏瑶能怎么办？她只能在碰到红线，警报声四起时，主动往后退两步。两步不行就三步，算是和自己和解，和自己做出的决定和解，和一地鸡毛的生活和解。
　　日子就在苏瑶的挣扎平衡，再挣扎再平衡中拉锯般地往前磨。
　　好在秦志明不是全不作为，实在看不过眼时他也会说上公婆两句，隔三岔五会真真假假地夸一夸哄一哄苏瑶，＂媳妇儿现在脾气好多了，不轻易发火，这样好，不容易老……游游是我们俩的孩子，他能差吗？你别杞人忧天……＂
　　苏瑶坐在黑暗中差点笑出泪来，她火儿不全是自己给灭了嘛，不都自己憋心里了嘛，她能冲谁发？公公有心脏病，婆婆忙东忙西，秦志明觉得他最无辜。再看游游！在家唯我独尊小霸王，在外完全融入不进集体活动中。哦，他还咬人了今天！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苏瑶心一热，却是闺蜜林琳。
　　＂没睡吧？游游这两天在幼儿园咋样？这段时间忙，才想起来问问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闹心着呢。晚上还吵一架。＂苏瑶有气无力。
　　＂就你公婆那样少见的，一天吵一架也不奇怪。＂林琳护苏瑶，一向口无遮拦。
　　当初苏瑶和秦志明结婚时，公婆金银首饰一样没有，礼金也没给一分，被林琳数落得狗屁不是。
　　＂现在大山里娶个媳妇儿也没像你这样的，买房时婆家一毛不出，结婚还是一毛不出，就这么得个光鲜大活人！等他们一老，你还得孝敬着伺候着。要我说，你真能上电视当典型做模范给做做宣传。女人个个都你这包子样，世界可不成美好人间了。＂数落完又心一软，＂你也就图图秦志明这个人吧。这辈子他不死心塌地对你好，那都天理难容。＂
　　那时她真的就只是图秦志明对她好，从没往心里计较过钱。秦志明加薪升职的步子虽然迈得小，但年年在往前走，她想只要两人一起脚踏实地，日子不会差。
　　可现在再回头看，当初的＂情比金坚＂倒成了笑话。日子过成这样说到底还不就是钱的事？如果当初结婚买房婆家肯适当支援些，如果秦志明的薪水多些，那他们不必倚仗公婆来帮忙带孩子，苏瑶也不必为辞职不辞职纠结挣扎上两年，现在更不至于为节省四百八的房费跑进办公室来枯坐着……
　　而最让苏瑶难过的，是连秦志明都变了。他起初护她；后来眼睁睁看她一个人孤军作战。她设身处地体谅他的难处，他只轻飘飘讲她＂小题大做＂。
　　苏瑶常有在一锅稠粥里游泳的错觉，如何努力蹬，都游不上前。
　　＂不是和公婆，我哪敢？是秦志明，他现在和他妈一样，动不动就拿他爸的心脏病说事儿。全家都要为心脏病开绿灯让路。＂
　　＂你家那情况再开绿灯让路，保准要翻车。所以我一直让你早点和秦志明摊牌啊。＂
　　＂我不是想等……＂
　　＂游游那脾性，你再等，到时后悔都晚，那是你亲儿子。＂
　　苏瑶下意识活动了下被秦志明勒住的手腕，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和林琳说＂知道了＂。
　　林琳的话正是苏瑶一直担心的，所以一个月前她才不顾全家反对，坚持把游游送去幼儿园上托班。也正是这件事成了她和秦志明关系恶化的转折点。
　　起因是游游和一个大点的胖小朋友玩跷跷板，对方下压过猛，游游没抓牢，弹起来摔到地上额头起了个鼓包，公公不依不饶脸红脖子粗地骂了人孩子好几句。小区微信群里好多妈妈那天都在讨论这事，苏瑶抱着手机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晚上下班走进小区做贼一样，恨不得踮起脚尖来。
　　回到家，苏瑶关起房门对着秦志明狠狠发了一通火，＂你说说你爸去！我天天家里屁股擦不完，现在还去外面擦！下周我就送游游去上托班，孩子这样带下去，以后就是被人诟病的熊孩子！你爸妈那边你去说，别再拿心脏病来压我。＂
　　那晚公公板着脸坐在沙发上，婆婆摇头叹气，欲言又止，脸上痛苦和隐忍交织，好像苏瑶是后妈。
　　苏瑶想，要把孩子继续留在家给他们带，那她才真正是后妈。游游三岁半了，脾气极其暴躁，一点不满足，就用头撞门撞桌面。他只需出这一招，公婆马上被降伏，要星星没法摘下来，也会想办法买颗带夜光会闪亮的回来。吃饭要人追着喂，白天在家要抱在手上睡……现在公公在外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宠娃，＂言传身教＂四个字她想他们是真不知道怎么写。
　　＂那托班据说有二十来个小朋友，游游能吃好睡好？有在家里照应得周全？你们非折腾小人，不就是嫌我们带得不好？＂公公两手交叉放在肚子前，气咻咻地连珠炮。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主要也是为……＂
　　秦志明话没说完，婆婆打断了他，＂我说你们不要惹你爸生气，他心脏不好，夜里睡下来气得疼。＂
　　苏瑶觉得公婆之间的关系也微妙。婆婆平时好像很说得上话，很拿得了公公的主意，但只要公公一开口一发脾气，婆婆马上快速甩出万能撒手锏，＂心脏不好＂＂气得疼＂。
　　秦志明为难地拿眼示意苏瑶。
　　苏瑶烦透了秦志明那一眼，他明知不过是套路是挡箭牌是苦情戏——就和游游撞头，其实分寸拿捏得很好，最终目的不过是威胁一样，那他为什么还要上当？他就不能挺胸上前不软弱一次吗？！
　　既然你要软弱，那我站到前面就是，反正她是铁了心排除万难也要送的。
　　＂妈，送孩子提前去托班，是要规范游游的行为举止。我们不是为了气爸，你也别拿爸的身体说事。都说惯子如杀子……＂
　　这是这句话捅了大篓子。公公当即气得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秦志明喊了救护车，到医院躺了三天才回来。
　　苏瑶胆战心惊中却迅速做了另一个决定：她不能和公婆再在一屋檐下住了。如果下次——很显然会有下次——再有争执出点纰漏，那她就是间接的杀人凶手？难道说她以后就只能选择后退再后退？
　　她再不会那样了。无论日后有多少借口和理由，她可以说公婆宠溺，可以说得罪不起公公的心脏，可以抱怨秦志明愚孝，可以自嘲自己是包子，但这些统统改变不了游游被宠坏的事实。
　　她是个妈妈！
　　可是，还没来得及和秦志明说她的决定，又一场风波来了。
　　医院回来后，秦志明和苏瑶推心置腹，＂游游就别送了，你看天天都哭着不肯去，我爸妈心疼。做规矩也不差这一年，我爸就想多享受几天天伦之乐。＂
　　苏瑶一口血差点涌出胸口，＂除了天伦之乐还有别的乐啊！人家老年人上老年大学，跳广场舞，去图书馆，丰富多彩得很。为什么你爸非要二十四小时在孙子跟前呢？真有病就治病，何苦这样绑架人？你妈对你爸盲目崇拜言听计从！现在秦志明你也智商归零！我觉得你们都要去看心理医生！＂
　　那次的谈话终止于秦志明的沉默。
　　苏瑶知道自己话说重了。
　　苏瑶走到办公室楼下，才发现下起了雨，雨丝挺密，打在脸上凉飕飕的，一点不像夏天的雨。
　　已经过了十点，打算买给幼儿园小姑娘的巧克力来不及买了，游游应该也已经入睡。想到游游，苏瑶的心一阵绞痛，晚上冲出门时游游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哭，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咬人的事，没来得及给他讲应该怎么学着加入到小朋友的圈子里去……
　　苏瑶把脸埋进掌心，试图抹去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想，不等了。
　　她心里一直都明镜似的，她说再等等吧，等公公身体缓一缓，等游游托班生活适应一些，等忙过这阵焦头烂额……不过是在逃避罢了。是秦志明冷漠的态度，是他们俩最近不咸不淡的关系让她一拖再拖，是她没底气。她不知秦志明听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不知她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她不知万一是最坏的结果，她又能不能承受？
　　那是她从小立志要避免的。有小朋友的理想是长大结婚，有宝宝后保护家庭完整吗？苏瑶就是。所以她忍，她退，她小心翼翼，她挣扎着求平衡……她骨子里其实就是她妈妈的翻版。
　　也许是林琳的电话，也许是夜晚凉丝丝的雨，也许是秦志明一晚的不顾不问，也许是走出办公室那一刹那的失控感，又也许是内心深处的觉醒……苏瑶不知道。
　　但她决定不等了，不忍了。
　　公司离家直线距离并不远，打上车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到了。家里一片寂静，客厅留了盏小灯，苏瑶走进房间，秦志明蜷曲在床上，背朝外。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就是这个睡法，她不用看都知道他现在一定紧蹙着眉头，双臂环抱在胸前，她还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她对他的一切都那么熟悉，此刻却又觉得无比陌生。晚上站在十字路口想抓他满脸血痕的冲动没有了，连想和他好好谈一谈的冲动也没有了。
　　＂志明？晚上你和游游聊了咬人的事吗？＂她先开口。
　　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瓮声瓮气，＂说了。＂
　　一阵沉默。
　　＂明天下午，我们都请个假，去把婚离了吧。＂苏瑶诧异于自己的平静，这绝不是她计划中的话，绝不是。但＂离婚＂两个字就那么顺着嘴角毫无预兆，滑溜无比地跑了出来。
　　＂又发什么神经！＂秦志明歪了歪身子。
　　又？在他眼中是她每天在发神经？
　　＂我想自己带游游，和你爸妈彻底分开住的那种自己带。原先我以为可以说服你，现在知道……＂苏瑶苦笑，＂离婚是摆在我们俩面前唯一的一条路。＂
　　＂你疯了吧？＂秦志明这下坐直了身子。
　　苏瑶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再住一起，我真的会疯。我妈教我的话一直就是忍，我忍过，忍得很辛苦，我也努力过，得不偿失。我的努力我的争取在你眼里全是小题大做……＂
　　＂我爸现在身体这样，怎么能让他们走？＂
　　＂所以你和他们过。＂
　　＂他是我爸，我不能再把他气进医院。我知道他们越界，知道你没主动权，知道你委屈！可就凭他是我爸，你说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像你一样自私。＂秦志明说这话时竟是无奈的。
　　像我一样自私？苏瑶倒吸一口凉气，她做过的最自私的事就是犹犹豫豫地不敢选择辞职，那也是为了这个家！
　　＂如果你说我这是自私，我认了。我现在就选择自私，我不再退缩不再让步不再跟着你们和稀泥。因为我是妈妈，我要对游游负责。＂
　　秦志明张口结舌的样子让苏瑶看得不忍，＂秦志明，你是个好人。＂
　　苏瑶想，她也终于用＂好人＂两个字来判断总结秦志明了，他们确实走到头了。
　　＂离吧。游游和房子我要，贷款我还。其他的你看着办。＂
　　苏瑶走进卫生间洗漱时，长久地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她想日后秦志明说起她时，会不会也会说＂那个女人是个好人＂？
　　那晚，苏瑶没睡好。秦志明也是，他蜷缩在一边，像个孩子。
　　他就是个可怜的，没长大的孩子。
　　第二天早晨，苏瑶像往日一样送游游去幼儿园，游游也还是像往日一样哭哭啼啼。
　　母子俩坐在幼儿园边上的马路牙上，有小朋友断续从他们眼前走过。
　　＂这里有游游喜欢的朋友吗？＂
　　游游摇头。
　　＂妈妈今天先帮你找了两个朋友。你看，两块手帕，上面是你最喜欢的小黄人。一块妈妈帮你放在左边裤袋，一块放在衬衫胸口的小口袋。想妈妈的时候，想哭的时候，你就把手悄悄伸进衬衫小口袋，按一按这个小黄人，妈妈就知道了。好不好？＂
　　游游点头。
　　＂愤怒的时候，游游一不小心就容易愤怒是不是？你就把手放进你的小裤子口袋，悄悄对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妈妈也能听得到。你要不要试试？＂
　　游游眨着眼睛，＂妈妈昨天没在口袋放小手帕吗？妈妈昨天也愤怒了。＂
　　苏瑶分了神，她不知如何和孩子解释不一样的愤怒。好在孩子看着来往的小朋友，目光又热切起来，＂游游想要很多好朋友。＂
　　＂肯定会的。按妈妈说的方法试试看！现在进去找老师好不好？＂
　　目送游游进了园，苏瑶又在马路牙上独自坐了很久。起身回家前，她还是给妈打了个电话，妈先哭起来，苏瑶反而去安慰她，＂困难比办法多。别担心。＂
　　家里安静得诡异，公公一言不发，婆婆脸上再次出现痛苦又隐忍的表情，＂这里容不下我和你爸，我们回老家，给你们腾地方。你非要和他离婚做什么？＂
　　苏瑶想，离婚是她瞬间做出的决定，但，是对的。到这一刻，公婆都不明白她离婚的真正想法，他们也在委屈自己付出了十二分的精力和爱心，却被＂容不下＂。苏瑶无意再解释，他们是好人没错，可是……
　　离婚手续拖拖拉拉了一周后才去办理。
　　民政局还在老地方，捏着小红本的苏瑶还是伤感起来。匆匆十年，时过境迁，只有围墙外的树还郁郁葱葱，长高了不少。人生真是个未知数，她努力呵护的婚姻终是散了。
　　＂苏瑶，我一直都是爱你的。＂跟在身后的秦志明突然开口。
　　八月的阳光太晃眼，生生刺出了苏瑶的眼泪，谁说他不是呢？她不爱他吗？
　　可是没有勇气和主见支撑的爱，终究会被凌乱复杂的生活撞至塌陷，变形，直至消失。
　　苏瑶庆幸自己懂了，她转身大跨步走进滚滚人流中，＂志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