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liàn)是树,就是我们俗称的恋子树,落叶乔木,叶片卵形或椭圆形。四月开花,花瓣淡紫白色,金秋十月落叶后,满树的种子椭圆形,微黄色,一串串的赏心悦目。因为谐音"恋子",鲁南一带木匠打床,首选此料。深受老百姓待见。 苦楝在我心中又不是棵树,是一个沧州打把式卖艺亭亭玉立的女孩,敲堂锣骑红马圈场子,英姿飒爽,过目不忘。 那年我十岁,正是白露两旁看早麦的时节,村头麦地里还有零星几处晾晒的瓜干。 因为星期六下午不上学,午饭后便自觉地喊了伙伴,都赶了羊群到铁路沟去放羊。前几年放羊多是去南苏河的,自从散了生产队分田到户,河底也被人局部开了荒种了庄稼,咱脸皮薄,听不得开荒人的咬木骂篇,倒不如去铁路沟放羊省心,虽然草不丰美,但铁路沟秋天很好,洋槐树落了一地金叶,槐叶也是羊的最爱。 到了那,各自把领头羊往树下一拴一迷,定时换换地方,领头羊不乱跑,其它羊都围它周围吃草,几个伙伴居高临下站铁路边肩小路上,吆喝着扔石子,看管那几只故意蹦高淘气的小公羊羔,不让它上铁路、进麦地就妥了。 下半晌,有道是站的高看的远,眼尖的二刚说,从村里出来一个骑大马的,正奔我们来了。我说是骑驴的吧,也有说是骑牛的。可就是骑牛骑驴的,当时也不常见也。几个人正打赌间,人马到眼前了。 天也!不光是高头大马,骑马的还是个扎翘天马尾辫,穿黑排扣白练功衣白跑裤的美妙女孩。红练功带把腰束得碗口那么细,美得无法形容。尤其那双灵动清澈的大眼,就足让我们几个神不守舍,不敢对视,目瞪口呆了。 马的突然加入,让羊群四处逃散。羊回望那马只顾着低头吃草,没有敌意,才渐渐安静下来。 那女孩也借着铁路坡翻身下马,缰绳顺手往马背上一搭,三步两步就窜到了铁路胎子上(铁路两肩的小路)朝我们一抱拳,说:"几位师哥辛苦了,我们是打把卖艺的,今晚就在你们村演出。" 我们仨这才收回魂魄,朝她傻笑,比我大两岁的成熟又早的二刚也只会回话说:"是真的包?是真的包?"语无伦次。 她却很会说话,各地方言切换自如,三言两语,就与我们消除了隔阂。我们也了解了她骑的不是马,是骡子。 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这匹枣红马骡不光能骑,更能拉着带蓬的大马车,马车上还能坐上大小八九口人和全部行囊家当。若是马那跟本吃不消。 今天她们刚从北面村来到我们村,卸了马车,她也不用上马鞍,就骑了过来放牧。 她挨个问我们名字和年龄,我说到我周岁十岁时,她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像风铃一般清脆悦耳。她用手和我比个,我头皮只到她鼻尖。 "我也十岁,你咋这么矮呀,我弟才八岁都比你高,我们这个团队里最小的就是我亲弟。带头的是我姨夫和我姨,比我高的是我姨的两个小叔子,比我矮的除了我弟,那几个我都得叫师姐师哥,都比我大一两岁,可能练功练的,拿大顶拿的,都也不太长个,都还没我高。" 二刚对她说:"他不长个,是硬能的不长,俺仨都一块上三年级,他年龄最小最矮,却是班长。全班个子大的也不敢欺负他。" "你是班长?那我考考你,我叫刘苦楝,你会写不?" 我傲然一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虽然才只上到三年级,但五年级的生字我都会写,连课外小人书和唱词上的字我都能认全了。我捡起石子在地上把"刘苦莲"写完,见她摇头,又把"连,恋,练,炼"全写了一遍,她还是摇头。 她夺过三木墎子的羊鞭杆,往地上一拄说:"老太君最英豪,拄个拐杖披战袍!看字像不像我的样子?"顺手用鞭杆在地上写下了这个我终生难忘的"楝"。 我们都说是挺怪的名字,更没听说有名字还有带苦字的。 她说:"怎么没有?我大哥叫苦僧,我小弟叫苦禅,我叫苦楝,都是我爷爷给起的。大哥上学时,老师很生气,把人字旁给去了,改成了刘苦曾。说若不同意,就让大队开批斗会,批富农成份的爷爷。爷爷吓得连忙同意。" 刘苦楝问我几月人?我说八月。她说:"你八月人,八月桂花香,见过桂花吗?" 我摇头,她说:"过了长江,家家村村都有桂花,不光花香,花还能吃……冬天长江以南树木花草都不落叶,花一年到头常开……" 我们更加崇拜她的见多识广。觉得她比鲁迅笔下,手拿钢叉的闰土更让人崇拜。 苦楝,她该不会是从电影里偷偷走出来的吧,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洒脱飘逸的女孩! 那天大半下午,我们几个比树上的鸟雀还要欢快愉悦。铁道马路上也停下了好些人远远地看她。 我们头一回知道什么叫走江湖,赶场子,找台柱子。掏金包,掏银包,集上会上她们武行离文行的江湖人的场不能太近,比如卜卦算命的,怕锣鼓影响了人家的买卖生意,各行各道,挂门彩门,拔了门板了门…… 我们一个劲想让她偷教两句行话黑话,以方便赶官桥大会时,遇到卖票的马戏团,也能抱抱拳,盘盘道,应付应付切口,省个票钱,那多有面子。苦楝光笑着摇头,说不能说,必须烧香叩头拜师才行。我仨差点直接跪了。 夕阳刚刚泛红,村里就响起了急促锣鼓声。我们那心也跟着颤动。这锣鼓声也证明了眼前这个苦楝没说假话,更证明了她真不是从电影里走下来的。 全村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了晚饭,陆续奔向操场。操场上两个打气的汽灯正越打越亮,六七个少年按高矮个正排队踢腿压腰,活动筋骨。前面最小的男孩一定是她弟刘苦禅,一招一式,有板有样,收放自如,步步脚尖踢过额头,手拍得脚面啪啪有声,引得现场人人叫好。最后的大个子却踢得最矮,偶尔踢高准得摔个大后仰,但他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扮鬼脸,引得早来的老少村民哄然大笑。 苦楝拎着小破锣,翘天上的马尾巴辫子一蹦一跳,转圈敲锣打场子,防止小孩进圈场。并命令前排小孩都坐着蹲着,以防挡后面人的视线。遇到不听话的小屁孩,就毫不客气地用锣锤轻砸。 三木墎子、二刚自仗着认识她了,故意等她到跟前,转身蹶腚突进她脚尖划的圆圈,苦楝也毫不客气地用脚踢他们的腚。周围小伙伴都兴奋地跟他俩学,故意蹶腚等她来到,等挨那幸福的一脚。 我懒得去耍泼皮,目光只呆呆地随着马尾辫满场转动。 接下来开始表演,开场白江湖话及好多高难度动作的节目,都未能把我的目光从她身上拉回来,直到散场被人流裹挟着回家。 第二天吃完早饭,家庭作业实在难以下笔,满桌面都是那小女孩雀跃的风姿。强压烦燥勉强写了一页,大街上就传来了骚动声。 出来一看,是打把卖艺的人正分街分胡同,挨家挨户乞粮食。 我满村跑着,寻找那个会跳动的马尾辫。终于在另一个生产队后街见到了刘苦楝,她全身打扮依旧,只是腰上少了那根练功绷带,肩上多了一个口袋,手里多了一个碗。 我真想替她背着口袋,好让她恢复昨日的洒脱,但羞于开口。只能远远看着她,更不敢和她对视。怕让她难堪。 但是,我太低估了苦楝女孩的强大内心和气场。她走到主街上认出了我,就立马大声朝我招手喊让帮忙。一街两巷的人都来瞅我,我脸立马红到脚脖子,心想溜走,脚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口袋。 她嘴真甜,回报也丰厚,玉米粒瓜干片,不久就装了小半口袋。其他师兄师弟师姐妹,这时也只有她乞讨到的一半。 她解开马尾辫上的浅兰色旧手帕,想给我擦汗,我吓得忙躲开,幸福地傻笑两声说"不用",用袖子把满脸汗水一拐而去。 走到分给她的最后一道街,赶完最后一个门。她找了个小木棍,熟练地用布袋口一压扣,我前她后抬着口袋向她们的临时住所走去。她问我:"你们村代销店有没有红色的纱巾或手帕?"我说:"送完粮食我领你去买。" 她说她只想看看试试,真有她姨也不舍得给她买,她最喜欢用红色的手帕或纱巾扎头了。她说一定很好看。 我说:"我有钱,我给你买!"她笑了!街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风铃声。 我真的跑回了家,拿光了我所有积蓄,三个五分的,六七个一分的,两三个贰分的硬币,但还不够一个红纱巾钱。 再次回家,我咬了咬牙,决定偷偷去开我大爷的小木箱,那里有伍元的、贰元一元的、伍角壹角贰角的毛票,都一叠一沓的整齐排在箱子底上,用一块白孝帽子布盖着。但我从来没敢动过毛票,只偷偷拿过几次硬币。 我从门缝底下钻进东屋,熟练地从木箱底下横撑与箱底板之间的缝隙摸到钥匙,打开柜子,掀开衣服,掀开最后那块白布。拿与不拿,思想斗争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认为苦楝美女头上的马尾辫必须扎上红纱巾才更好看,才更醒目,才最灵动,才更像电影中才有的画面。 去的去!!!伍角的毛票今天必须拿一张,哪怕挨揍。 她终于扎上梦想中的红纱巾,高兴得一连翻了好几个前空翻后空翻。在一起回她们驻地的路上,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就问她:"你长大想干什么?"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我呀,想当一个报幕员!"那一刻,飘逸的红纱巾在我的前面兴奋地跳跃,仿佛是她闪耀的梦想。 到了地儿,她姨一再审问我,钱是不是偷拿大人的,若是赶紧去店里退了纱巾。我摇头说不是偷的,是我过年的压腰钱。她姨这才放心,一个劲说拿钱还给我,一个劲说苦楝不懂规矩、乱要人家东西,可她也只动嘴却不去拿钱还我。 中午饭时,我们围观他们练功的十几个小孩散去。因为打把卖艺的说该吃午饭了,他们都得分头各自去街上各家去找吃的。 十几个伙伴回家路上又开始打赌今晚还会在我们村重新演出。因为中午早去看热闹的几个伙伴,听见这帮人说了,说咱村虽然偏僻,但找的台柱子人品好,够江湖,村子的人也热情,要的粮食比上个村多了三成。并说越是靠官道大路近的村镇集市越不行,街滑子光棍嘴孬种心,接碗去挖粮食,玉米都得按粒数。又孬又膘。赶上集会开场子,也都是外来人赏钱。 我们村小孩听说后都有了荣誉感,大街高唱光棍话一大篇,腚眼子决的一点点。 可惜到了傍晚,再也未听到锣鼓声。 星期一到校,一下课,全校都在讨论前天的精彩演出。男生都夸苦楝好看,女生也夸苦楝好看,把从前公认的班花校花比得呀,个个越看越蠢,都缺少了人家的洒脱与灵气。 我们仨当然到哪,都会有同学围过来问与她的偶遇,好多天都成为议论的中心点。 三木墎子天天念叨说,还想挨苦楝两脚,腚一个劲发痒。发育较早的二刚,天天说长大了一定要娶苦楝,儿子名字都起好了。三木墎子问叫啥,二刚说头个就叫大木墎子,再有就叫二木墎子。惹得三木墎子上课了还用书本盖着嘴,头歪近二刚同学,一个劲骂他八代祖宗,骂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只有咱班长才有可能娶到,定情物纱巾都收了。 我也以为收了。可三天后,代销店的售货员说打把式卖艺的女头领退还了纱巾,并嘱咐他退钱给我,另外还送了我一个说快板用的竹板,声音响脆,保留至今。 因为放马放羊那天,苦楝把我名字"德长"错听成了"德党",售货员满村打听也找不到是谁家的小孩,这才耽搁了几天退还。 虽然如此,每年四月到了楝子树开花的季节,我还是想象她用红纱巾扎了高翘马尾时兴奋的模样,白上衣白跑裤在想念中,也变成了苦楝花的淡紫白色,依旧美得让我不敢对视和不敢细看。那一串串风铃似的笑声,也从未从耳边消失过。 她曾说她从沧州老家到浙江一年一个来回,冬去江南夏回江北,她跟着跑了两趟了。天天走村串巷,一天也不想在老家呆了。 我现在回想,像我这种小迷弟,她大江南北,应该有成千上万才对吧? 她报幕员的梦想也该早就实现了吧? 苦楝真不是树,是个美得让人窒息的江湖女孩,是个从电影里剪辑下来的活生生的画面。现如今她长成什么样了呢? 我想应该做奶奶了吧? ——E N D—— 作者简介:姜德长,出生于1968年,滕州市鲍沟镇孙岗村人,木工,古薛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自幼对民间说唱与叙史诗歌产生兴趣,编写有《说唱中华五千年》《说唱滕州美丽乡村》等作品。 "滕州文学"投稿邮箱:tengzhouwenxue@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