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一捧心香怀念宏定兄弟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你或许感觉不到它的快，有时甚至会觉得日子过得有点慢。但如果我们回首过去一段时光，猛地发现，一些人、一些事，已经离我们久远了。这时，我们会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呀。这种体会，只有到了一定年纪的人才有，只有有故事的人才有。
　　不知不觉，宏定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六年了。回想起来，时光这么远，又这么近，仿佛就在昨天。
　　认识宏定，始于缉私警察队伍组建之初——1999年，这个共和国第一代缉私警察永远铭记的年份。之初，我在办公室，他在侦查处，我们工作和私下并没有什么交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直到搬到现在新大院（如今已成老院子了）的那一年。在一次升国旗的仪式中，宏定担任旗手，他那挺拔英武的军姿把我震撼到了。在鲜艳五星红旗的衬托下，他犹如一棵松树，魁梧、庄严、夺目，从骨子里迸发出一股摄人的英气和正气，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他的这一形象后来上了一个海关杂志的封面，并永远地定格在我们那一代缉私警和许多老关员的脑海中了。于是，我对宏定从此多了一份好感，觉得他一定是一个本性正直的人，一个敢于担当的人，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因为我相信，那些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是装不出来，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与宏定关系更加亲近，媒介却是酒。喝酒我不如宏定，他是标准的西北汉子，酒量大，且爽直实在，一如他的为人。其实，与宏定喝酒的机会并不多，为数寥寥的几次集体聚会，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了。但和宏定私下里喝的那三场酒，至今依然清晰如昔，且永远不会忘怀。
　　那时，我们的小孩在同一个幼儿园托管。去接小孩的时候，我们会经常碰到。宏定话不多，我也是＂闷葫芦＂，两个汉子站在一起多时，也聊不上几句。在等小孩放学出来的时候，我看他总是，托着下巴、眯着眼、弓着背站在那里，像一只疲惫的虾，似乎站着也能睡着了。直到女儿喊着爸爸向他跑来，他才猛然抬头，张开双臂，两眼顿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来。
　　因为侦查处出差任务多，很多时候，宏定都会喊我帮忙，把他女儿一起接回来。日子一久，他觉得欠了我人情。为此，决定请我喝一场酒。那一场酒，就我们俩，一瓶酒，对半分。几口酒下肚，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这一点我们是同路人。对不熟络的人，半句多话也不愿意讲，碰到投缘的，就会有说不完的话。这一次，我基本是一个听众，他讲我听，只偶尔回应几句，表明我在听和我的存在。
　　在他的谈话里，我知道了他上有年迈的父母，还有两个兄弟，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总喜欢把家庭的重担扛在自己一个人的肩上。他跟我谈起了他在武警时就资助的两个贫困学生，是两姊妹，说他们品学兼优，一定要把他们都资助到大学毕业。说话的表情里，透出满满的自豪和满足。后来我知道，一直到牺牲前，宏定还在给他们寄生活费，而这些资助的钱，都是他平常省吃省穿节俭下来的。
　　他还跟我讲起他的害怕。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在我看来，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二字，我觉得有些稀奇，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反问他，＂你还会害怕？＂，他说，是真的。一次在公共汽车上，面对手拿匕首的小偷，他冲了上去，一脚把小偷踹翻在地，并和群众一道把小偷扭送到派出所。他说，当时车上十分拥挤，刀子捅过来，连躲避空间都没有。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后怕。＂那你当时冲上去的时候，不怕吗？＂，我问他。他憨憨地嘿嘿一笑：＂当时没想这么多＂。
　　我知道，他还有一次更加危险的经历。那次是他外出执行任务途中，路过袁家岭，看到一辆的士引擎盖冒出黑烟，停在马路中间，一辆公共汽车被堵在后面，进退不得，载着的满车乘客，正＂狼奔豕突＂般四处逃散，后面还堵了一大片车辆。一旦油箱发生爆炸，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候，宏定没有丝毫犹豫，他从车上拿起灭火器，冒着滚滚浓烟，冲上前去，打开滚烫滚烫的引擎盖，发动机已经冒出了明火。他拿起灭火器奋力朝明火点喷去，明火熄灭了，但仍在冒出黑烟，这时灭火器已经喷完了，他灵机一动，跑进路边的商场，拿来两个灭火器一顿猛喷，火终于被扑灭了，一场危机化解了。当的士司机问起他的姓名，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他时，他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的士司机记下了他的警号，来单位找到了他，才没让他当成＂无名英雄＂。后来，我把他的事迹编成了一期简报。
　　第二场酒，是我请的他，还是我们俩，还是一瓶酒，对半分。那时，我被组织安排，从办公室调到法制处，因为主持秘书科工作两年多，没能当上科长，情绪比较低落。宏定是带兵出身的，以前的战友、身边的同事，都进步了，他也稍许有些失落。我和宏定属于＂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的那种，算是同类、同病相怜。这次的谈话，我们主要聊的是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宏定对此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我们从事的职业，决定我们此生发不了财，钱这东西，多了无用，多了是害，且求不来，不求也罢。那么，我们只能追求进步。他说，追求进步的同志只要没有不良企图的，那就是好同志，这和拿破仑说过的＂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是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连起码进取之心都没有了，这样的人基本就废了。我赞同他的说法，觉得他说得在理，举起杯，敬了他一口。因为两人情绪都不高，这次我们喝酒的状态大不如平常，到后来，我俩都有些醉意了。他在似醉非醉状态下所说的这一番话，却深深打动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影响了我，我一直清醒地记得：＂别人不待见我们，我们得自己待见自己；别人越不待见，我们越不能放弃，越要好好干，坚持下去，一定会看到曙光的＂。我懂得他说的＂别人＂的含义。这么些年来，正是他的这番话语，一直支撑着我，激励着我前行，使我度过了人生最低落的那一段时光，见到了曙光。为此，我对他始终心怀感激。
　　在某些人的价值观里，或许会认为，宏定的一生，至死都没有一官半职，是没有出息的。但在我看来，他是一名成功者，比很多有职有权的人都要成功。他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忠实践行了他自己的诺言。人虽然倒下了，精神的丰碑却永久地树立起来了。
　　第三场酒我们事先没有相约，是临时起意的。记得那天我从院子篮球场上下来，正好碰到宏定从外面回来。他一把手拉住我说，＂走，请你喝一杯＂。闻着他嘴里喷出的酒味，我说，＂还没喝够啊？＂，他说，不是，就想跟我坐一坐、聊一聊。我说，那就在池塘边坐一会吧。＂那你等我一会＂，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又飞奔回来，一手拎着一瓶酒，一手拎着一袋油炸花生米。
　　这场酒，没有酒桌，没有酒杯，也没有筷子。我们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昂着头，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了起来，花生米则一把一把用手抓着往口里塞，花生的香气和酒的香气搅合在一起，觉得特别的香。我清晰的记得，那天夜晚的天空，非常干净，没有一丝云彩，难得一见的星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忽隐忽现；池塘边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也显得格外清脆悦耳；还有一些尚未凋谢的花儿，仍悄悄传送着阵阵淡淡的花香，是那样沁人心脾。我们似乎都沉静在这夜色中、这美景里、这寂静里。
　　坐了半响，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一把一把地嚼着花生。气氛有些沉重。我看得出来，他不开心。他不说，我也不好问。终于，还是他打破了宁静。他说他就要到南方出一趟长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你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照看的吗？＂他怔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情绪低落了。我知道他一直爱着她、深爱着她。＂为什么离了呢？＂，我问他，他半响没有回答，突然抱起头，趴在膝盖上，失声痛哭起来。这让我一时手足无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有过酒后失控当着众人痛哭的经历，那是因为憋屈。虽然伤心的理由不同，但痛苦是一样的。可是，我却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皎洁的月光下，我看着他抱着头、把手指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发出低沉的哭吼，如一头受伤的狮子。我心痛他，却只能一言没发。此次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的。我把我的手掌放在他的后背上，让他感受到我手掌的温度，来感受到我对他的温暖。
　　这一次，他喝醉了，吐了一地。他是真的累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噩耗传来，是2006年4月30日这个让长沙海关人想起就会心痛的日子。他在云南边境押解毒贩返回途中，遭遇车祸，当场牺牲，一句话也没有留。
　　全关上下取消了＂五一＂长假，忙着救援善后工作。宏定的悼词由我起草，我是含着热泪写完的。后来交给关长审定时，关长说，有些地方太煽情了，删掉了一些我认为删了可惜的句子。领导永远比你高明，后面的进程印证了领导决策的英明。宏定的遗体告别仪式庄严而隆重，很多人都来为他送行。在关长致悼词时，灵堂内哭泣声此起彼伏，亲属和一些女关员民警更是泣不成声，悲痛的哭喊让人心碎。
　　但我没有眼泪，他心爱的女儿也没有眼泪，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他的遗像，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茫然和绝望的眼神。那是一种哭过痛过之后、已经不知道悲痛的悲痛。可她还只是一个8岁的孩子呀，却要来承受她这个年龄所不能承受之痛。我不由得一阵心痛。我明白她的感受，她从此没有了爸爸，而我从此失去了一位好兄弟。我们心中的痛是不一样的，却也是一样的。看着想着，宏定英俊的脸庞在我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佛教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有灵魂的，人作为万物之灵，概莫能外。国外的一些研究机构也做过专题研究，证实人在死亡的瞬间，身体的重量是突然微量降低的，并检测到有热能从躯体飘走。然而，现在的科学还无法找到濒临死亡时身体重量突然降低的原因，便由此推测，那可能是灵魂离开躯体造成的。但这只是推测，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不是佛教徒，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这一次，我又是如此是真心的希望，灵魂它是真实存在的，人死之后，灵魂是不死的，只是去了我们所不知的另一个世界。这样，我们将来还可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期而遇。
　　此时此刻，心如止水。遥对明月，且斟一壶美酒，且掬一捧心香，去祭奠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去祭奠那个永不飘散的英灵。
　　夏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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