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回忆录（27）姐夫教诲（上）

　　1948年11月的南京，已远非半年前我离开它时的情景了。
　　当时，国民党伪＂国民大会＂刚刚结束，蒋介石和李宗仁分别正式当上了正、副总统，蒋介石还野心勃勃地想借助美国的援助转败为胜，一举击败共产党的进攻。
　　40年代南京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而今，仅仅半年的时间，人民解放军愈战愈勇、愈打愈胜：
　　襄阳一战，歼灭国民党军队2万余人，活捉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官康泽；
　　晋中战役，阎锡山部被歼7万余人；
　　辽沈战役、济南战役，国民党主要将领王耀武、范汉杰、廖耀湘等相继被俘，东北剿总副司令郑洞国等纷纷放下武器。
　　当时，辽沈战役刚刚胜利结束，国民党军队40多万人被歼，与此同时，淮海战役已经开始，平津战役亦在酝酿之中，看来南京已是朝不保夕。
　　在这种局势下，国统区的经济亦濒于绝境，物价飞涨，法币贬值，工商业一片混乱，国民党的达官显贵也纷纷把眷属迁往香港或台湾，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蒋介石把全部精锐部队调赴徐州、蚌埠，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李宗仁却把他统率的桂系部队从安徽一带慢慢地向南京转移，企图对蒋介石进行＂逼宫＂。
　　蒋介石对此恨之入骨，决定来个先发制人，他命毛人凤派人把李宗仁干掉，以除后顾之忧。
　　李宗仁 图片来自网络
　　最初，毛人凤派叶翔之去执行，可是，蒋介石认为这种关系到＂党国存亡＂和他个人前途的大事，派一个文人出身又没有暗杀经验的叶翔之去指挥，很不放心，所以，才让毛人凤召我去南京主持这项暗杀工作。
　　可是后来，由于淮海战役失利，全国反蒋声浪越来越高，加上惧于桂系戾气中式马褂的蒋介石和身着军装的李宗仁参加中华民国总统就职典礼等原因，蒋介石命令暂时停止暗杀李宗仁的活动，只对其进行严密监视。
　　这项工作虽然告一段落，但毛人凤并不让我马上回云南。他认为，过去对那些反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人太手软，所以许多人才敢公开地这样做。
　　他让我在上海、南京等地搜罗一些有经验的特务，组织一个＂行动总队＂，对那些反对国民党的民主人士、地方势力和内部的动摇分子进行逮捕、暗杀。
　　我虽然恨毛人凤，但在这＂党国存亡＂的关键时刻，也认为必须像戴笠在世时那样，对一切异己分子坚决进行制裁，所以，欣然同意了毛人凤的建议。
　　在去上海搜罗行动人员之前，我去看望了一下唐纵。
　　唐纵家似乎还跟我离开南京时一样，看不出准备将家眷迁往台湾或海外的迹象。不过，唐纵本人的神态却与我走时大不相同了，见了我不再那么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那白皙的面庞，显得憔悴而忧郁。
　　他知道我来南京的原因，所以，一见面就怨恨地说：＂李宗仁太不像话了，在这个时候还不能和委员长合作，还要抢总统当！＂
　　他正说着，其妻也随着端茶的副官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我一见她就问：＂你家怎么还不收拾东西去台湾呀？＂
　　唐纵 图片来自网络
　　她不满地瞅了唐纵一眼，说：＂你问他！人家都在送家眷走，他倒稳坐泰山，提都不让我提这件事。＂
　　听了这话，唐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即摘下眼镜，边擦边慢慢地说：＂你说得倒容易，我如果一动，那别人的闲话就多了。＂
　　说完，他戴上眼镜沉思片刻，又接着说，＂走，迟早是要送走的，我们都得走！＂
　　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沮丧的神情，看到他那样，我心里也颇为懊丧，不由自主地说：
　　＂共产党也确实厉害，我真没想到时局会变化得这么快！＂
　　他点点头，顺手把茶杯递给我，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茶呷了一口，说道：
　　＂共产党最厉害的是统一战线这个政策。它不但把许多民主人士都团结在它的周围了，而且还会把许多国民党大官也拉过去。你要密切注意，防止这类事情发生！＂
　　随后，他又警告似的说：＂不过，共产党对搞特务工作的，始终是仇恨万分，非置之死地不可！＂
　　这天，唐纵跟我谈了很久，看得出他忧心忡忡，对＂党国＂和自己的前途都很悲观。
　　听了他的话，我立即想到姐夫余乐醒，想起了我母亲从上海到昆明之后对我说的一番话。
　　那是我母亲刚到昆明的第三天，她老人家趁我妻子和孩子都不在跟前时，小声地对我说：
　　＂我在你姐夫家里住的时候，天天晚上都有一个年轻人到他家去，说是他的同事。可我每天深夜都能听见你姐夫的洗澡间里传出发电报的声音，我估计那里有电台。
　　我不晓得这事你知不知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如果你姐夫跟你走的不是一条路，你可千万要保护好他，出了差错，我就找你算账！＂
　　听了母亲的话，我不禁大吃一惊，我知道姐夫一直受压，对国民党很不满，他肯定又与共产党取得了联系，这还了得，出了问题是要杀头的，到那时，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保他平安无事啊！
　　母亲见我半晌不说话，就厉声责问道：＂我对你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出卖你姐夫，我就跟你拼了！＂
　　见母亲满面怒容，我慌忙答道：＂妈！我保证不讲出去。不过，这种事要是让人发现了，我也保护不了他呀！有机会，我得跟他谈谈，不要去冒这个险。＂
　　母亲怒气消了，深深地叹口气说：＂你姐夫走这条路也是被逼的啊！你想想，他那么有学问的人，资格又那么老，可是在国民党里得到了什么？
　　最初，他在上海介绍你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就是个上校，可是十多年来，你早已是个少将，他也才是个少将，而且一直不受重用。
　　他当个植物炼油厂的厂长，还让戴笠以贪污罪关起来，落了一身病，要不是你保他到监外就医，说不定还死在监狱里了。
　　胜利后，他自己找了个善后救济总署上海汽车管理总处处长的职务，你们还要他安置一批人……＂
　　图片来自网络
　　母亲越说越气，最后愤愤地说：＂像你姐夫这样的人才，不能再这样埋没下去了。他自己找出路，就让他去吧！不要去拖后腿，不要去妨碍他。人各有志嘛！＂
　　说到这儿，母亲又让我发誓不去告发他，还要尽力保护他。
　　当时，我虽不敢告发或去姐夫家搜捕，但对他这种做法却很不满，我认为他不应该背叛国民党，与我走相反的路。
　　所以，唐纵一说到共产党会把许多国民党大官拉过去的话，我立即想到了姐夫。第二天，我就急不可待地往上海赶，想尽快见到姐夫，说服他，改变这种做法。
　　我相信，姐夫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到上海后的头一天，毛人凤也到了上海，他又找我谈了一下组织行动总队的事，然后问我：
　　＂你姐夫把家眷都迁到台湾去了，他自己怎么还不走？听说现在共产党正在搞‘归队运动’，对过去脱党的人都欢迎回去，你看余乐醒会不会在搞‘归队’活动？＂
　　当时，我心里暗暗吃惊，表面上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个人不可能再‘归队’。他在军统这么多年，为军统培训了那么多人才，一向忠心耿耿，连牢骚话都不说，怎么会叛变投敌？＂
　　毛人凤边抽烟边冷冷地说：＂今天形势变了，应当提高警惕。你有机会不妨去了解一下，我们要主动，要先发制人。
　　我相信，你在团体和你姐夫之间应当忠于谁的问题上，一定会有所选择的。我希望你能进一步搞清他的问题。＂
　　毛人凤的话，使我更加为姐夫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