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凡诗追怀慈母
追 怀 慈 母
作者 荣凡诗
金大庄人提供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万代之过客",岁月无情,不能淹留,转眼之际,母亲已病故近三年了。但,母亲去世时那悲壮的情景,是我永远抹不去的最揪心的记忆。
2002年11月11日早晨,可恶的病魔使药物失去作用,母亲在我们的呼叫声中,那颗为儿女操劳疲惫的心,渐渐地停止了跳动,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我们兄弟姐妹悲痛欲绝,撕肝裂肺,嚎啕大哭。哭声震撼着老屋,传出宅院,引来众乡亲,大家带着预感、悲伤、恐慌的表情,纷纷赶来,搭设灵床,安放母亲,组织祭奠。到入殓的时候,人们将母亲轻轻地放在棺材里,我哀痛万分地凝注着母亲的遗容,示意要拿相机留影纪念。爱人劝说:"孩子看到照片不好",只好将母亲遗像镌刻在心目中。人们扒开我们的手,顺势把棺盖钉上,棺材"合口",抬上灵车。灵车徐徐向墓地行进,乡亲们怀着沉痛的心情,目光随着灵车而移动。我作为长子,痛不欲生,泪流满面地走在祭奠人群的前面。结束下葬仪式,母亲入土为安。但,母亲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我永远历历在目,梦寐萦怀。
母 亲 的 手
那是1964年的一天深夜,母亲突然发病,她身体抖动得厉害,呻吟声把我惊醒,走近一看,母亲脸色特别难看,病情非常严重。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使我既害怕又痛苦,真是到了极致。我跪在母亲的床前,放声痛哭,"娘,我去请医生,"说着,冲出家门。父亲带着姐姐外出逃荒,在家5个子女数我大,当时十四岁。漆黑的夜,刮着风,传说这有鬼那有怪,我全然不顾了,哭着,跑着,到邻村请来医生,给母亲打针,吃药,稳住了病情。
后来才知道,母亲本来有老胃病,是为了我们舍不得吃喝落下的,身体非常瘦弱。想不到因擦地瓜干时伤了手,急于洗东西感染了。果真是弱不禁风,引来此次灾难。
许多事物,有些如过眼烟云,早已忘记。但,母亲用她那双受伤的手,为全家八口人吃、穿、用等家务事,像陀螺一样忙活的景况深深地印入脑海,像电影镜头定格在记忆中,是我终生难忘的特写画面。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大饥荒,贫困和饥饿已使人们的生存到了一个最低的底线。在这没吃缺烧的艰难岁月里,父亲被生活所逼,带姐妹逃荒要饭,家里由母亲张罗吃喝。母亲挖野菜、摘树叶、拾庄稼、拣柴火,等等。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吃上顿没下顿,母亲只好撸些草种子,放在石臼里,用受伤的手,握着铁棒捣碎后,拌野菜,捧到锅里蒸着吃,吃不下,便不出,生活苦不堪言。刚进入七十年代,父亲积劳成疾,患病去世了。这下,一家人生活全靠母亲操扯吃喝穿用外,还要起到男劳力的作用,其所受得苦累和委屈,无奈和苦衷,我一想起来就痛彻心肺。
我时常想起母亲做针线活的情景。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一年四季,身上衣,脚上鞋,单的,夹的,棉的,不知母亲一针一线地为我们缝了多少件衣、做了多少双鞋。那时候,也买不起"洋布"。缝衣做鞋的布料,几乎全是母亲用自种的棉花,夜间纺出线,经过拐、染、浆等多道工序,织成花样多多的布,格格布,道道布,麻麻布,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织的布,做衣做鞋做被褥,有的铺在床上作褥单。母亲双手劳作,给我们肌肤带来温暖,使我心中有着暖融融的幸福感。
我家乡鲁西南是平原,盛产小麦,麦秸草多。前些年,人们时兴掐麦草辫卖钱。粗草辫做草帽、盖垫(炊具)等;细的出口,制做绝佳工艺品。麦子成熟收割后,用腰子捆好运到场上,母亲常带着姐妹抢时间去选料,怕麦杆被雨水淋了变黄发霉。选料可是个细活,她们解开麦腰子,挑选颜色又白又亮,粗细匀称的麦杆,用剪子一头剪去麦穗,一头剪去麦杆的根莛,只留麦稍的一节,掐辨子用。掐辫子前,将提好的麦莛,放在水里浸泡滋润好,掐时才不易断。
掐辫子的指法各不同,但方法活似姑娘辫头发辫子,道理大致是一样的。我母亲掐的麦草辫,是十里八庄出了名的好,辫细、均称、抗拉,往往卖的价格高。家中一些生活开支,尤其是供我上学,是母亲那双筋骨突出的手,掐的麦草辫卖的钱。有时熬到深夜突击掐,第二天卖了辫子给我交学费等。掐辫子的时代永远过去了,但母亲掐辫子的情形却在我记忆里永远抹不去。回忆母亲靠掐麦草辫为家庭编制生活,回想母亲手上母指、食指指甲凹下去的沟,试想母亲一生掐了多少麦草辫,难以数清和丈量,我心中产生无比地悲痛和无限地感激。
我是母亲生的第一个男孩,在家境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她给予了深深地偏爱。我七岁上学,姐妹却去逃荒要饭。上学时,母亲还买包子、花生等,悄悄地送给我吃,舐犊情深啊!到上初中时,母亲给我备好一周的干粮,虽然是地瓜、菜团之类,但也是家中最好的食品了。并且,我穿上了母亲请人做的黑粗布制服,她看着非常高兴。可是,我偏偏是个不争气的孩子。小时上学,背着书包找伙伴玩,母亲还以为我上学去了。
少年时惹事生非,常常是跟人家打架,别人找到家母亲才知道。我脾气怪而"牛",能打则打,打不过的则骂,而且没完没了,终于招来母亲施以惩罚的手。"半大小,气死老",有一次确实把母亲气坏了,她从背后突然揪住我,打骂相加,还不时地拧呢。我争脱后,跑向田野。母亲把父亲搬来,也没撵上我。临近中午,三婶把我叫回,在她家吃了窝窝头,把我送回家,母亲没有再打。唉!母亲啊,儿子惹您生气,累您操心,现在想起来是多么悔恨自己呀。向您忏悔的同时,也深深地理解了父母"打是亲,骂是爱"的朴素哲理,更加感激您"爱之深,责之切"的另类关怀,别样母爱。对此,我永远刻骨铭心。
母亲的手粗糙,结满了厚硬的茧子,一到冬天,满是列口,其疼痛可想而知,连蛤蜊油也舍不得花钱买,还要冼衣、做饭、喂猪、掐草辫等,终日忙碌不停。尤其是手受伤后,不时地颤抖。可就是这双普通而又奇特的手,抚养我们长大成人,成为我心中最美最温暖的手。它饱经风霜,浓缩了母亲一生一世的沧桑,镌刻着母亲抚育儿女的辛苦。
母 亲 的 脚
1942年,河南遭受罕见的水、旱、风、雹等天灾,又经历了国民党当局向灾民强制征兵、征粮、征税等人祸,人们深陷在饥馑死亡的地狱,灾民鸠形鹄面,流浪乞讨。在逃难的人群中,我的母亲在前父饿死后,怀抱年幼的姐姐,领着年迈的姥姥,逃荒要饭,由河南省清丰县来到了山东省郓城县,辗转几个月后,与中年丧妻的父亲组成家庭。可不久,那位久病不治的小姐姐死去了,母亲再一次遭受痛苦的打击。苦命的母亲啊,别人婚嫁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可您的到来,却如此悲惨,叫后生心中苦痛,喉中哽咽,眼中流泪,泪流满腮。
我母亲是位旧时小脚女人。"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中国女子被迫自残成小脚,已经跌跌撞撞地走过了一千多年浸透着血水的历程。到二十世纪初,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广大农村缠足禁而不衰,陋俗之风仍甚烈。我敬爱的母亲,就是这野蛮的恶俗之弊的受害者,她曾经讲述过那凄惨经历。
"牌坊要大,金莲要小。"由于封建意识的束缚,尤其是男权思想的制约,旧社会缠足女子触目皆是。女孩四五岁时开始缠脚,在脚趾间洒上明矾,四个小脚趾用力向脚心推进并被压在脚板下,用三四米的蓝布一圈圈缠裹、缝牢。此时,小女孩号啕之声不绝于耳。夜晚,女孩子只能浑浑噩噩地昏睡,血液不能流通,脚发炎、红肿,惨痛得彻夜饮泣。几天后,裹脚布与血肉粘在一起,缓缓撕开,痛不堪言。"不烂不小,越烂越好。"脚,渐渐地腐烂,也慢慢的成型,待五六年后,缠到"小、瘦、尖、弯、软、正",才算大功告成。对母亲来说,时代造就一生不幸,付出了剜心的巨痛。对后人来说,应记住这一"带血的历史",彻底批判男权社会奴役女性的文化劣根。
据说,人类的脚有20块肌肉,26块骨骼,114根韧带,每走一步,由其承受着身体与地面产生的几百公斤的撞击力。然而,缠足使中国妇女失去了天然的"减震器",步履蹒跚地生活着。母亲扭着一双小脚,奇迹般地承担起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重荷。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欠缺粮款多,分得粮食少,吃的很成问题。母亲迈着小脚,四处寻觅着。一次我跟随母亲去挖野菜,遇上湿地,母亲小脚陷下去,我使劲帮母亲拔出脚,脚上沾满粘泥。还有一次麦收时,我们娘俩走出十余里去"拾麦子,"就是到割过麦子的地里,拾漏掉的麦子。母亲迈着小脚,踏着麦茬地,不时地弯腰拾麦穗捡麦粒,非常吃力,一天下来,拾三五斤麦子。期间,还要不时地为我找水喝,害得母亲晃晃悠悠地多走路,多吃苦。
推磨,作为今天的年轻人,大多没推过,甚至没见过。可在那六七十年代,推磨是农村家家户户的常事。我母亲这双小脚,推磨就比常人多付出代价,磨上几十斤粮食,累得腰酸背痛腿软,特别是脚,已经肿大麻木,疼痛难忍了。可我有时不体贴母亲,懒得推磨,累苦了母亲,至今想起来心里难过。
母亲到了晚年,我曾情不自禁地为母亲洗脚剪趾。轻抚着母亲的小脚,看着被岁月磨损的脚踝,被生活挤压变形的脚趾,自己仿佛又回到童年,眼前满是母亲奔波不停的疲惫身影。
母亲迈着小脚,送走了自己的一生,踩出了儿女的前程。她那双小脚,分明是子女支撑事业的擎天柱,是后代托举希望的脚手架。回想母亲躺在棺材里情景,那双俊秀而又瘦小的脚,使我真正懂得人生真谛,如何走好人生之路。
母 亲 的 心
我的母亲平凡之极,但是我觉得她那要强的性格,努力的精神,非常的执着,宽容的胸怀,是有一颗火热的心支配着。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母亲为养活我们六个孩子,连糠菜都让着我们吃,身体一天天消瘦,严重营养不良,加重了老胃病。偏偏这时手伤感染,病情更重,母亲生命在危急之中,家人陷入极度恐慌和无奈。母亲面对病魔的恐惧和死亡的威胁,显得平静。她对我们说,不要怕,不要哭,能挺过去。果然,母亲靠她的毅力和药物治疗,驱赶走了病魔,艰难地活了下来。
在那个年代,有人见我们家孩子多,生活如此困难,提议送个给人家算啦。母亲却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那能给人家,饿死也要在一起。"儿女的生命是和母亲融为一体的。母亲是儿女生命的保护神。要是没有母亲当时的坚持,便没有后来团圆的家庭;要是没有母亲坚韧的支撑,便很难熬过那艰难的岁月。哀哀母亲,持家有道,为家劬劳。
1968年秋天,我初中毕业,此时姐姐已经出嫁,父亲已六十多岁,本来我应该挣工分养家了。可母亲异然作出决定,让我去当兵。她说:"男孩子出去闯闯好!"来年春天,当我拿到入伍通知书的时刻,母亲消瘦的脸上焕发出最灿烂的笑容。可我深知,母亲为家庭要付出更大的辛劳。
入伍的第二年,母亲带小弟到部队看我。我到汽车站看见母亲,顿时心里一震,只见脸上道道深纹,头发已经花白。"历历深纹岁月痕,丝丝银发儿女情。"这是我的母亲吗?仅仅一年时间,母亲竟然变得如此苍老!我心里不觉想到,母亲操持家务,含辛茹苦,付出多大代价呀!在母亲坚强的意志和吃苦精神激励下,我积极工作,好学上进,被推选参加团三代会(学毛著积极分子、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代表会),提为干部,后来成长为一名师职干部。
在我当兵走后,父亲积劳成疾,病情一天天加重,可母亲总托人给我写平安信,嘱咐我不要挂念家里,要好好工作。直到父亲病故,她办完丧事,擦擦眼泪,写信告诉我父亲去世之事。晴天霹雳,父亲故去的巨大悲痛震撼着我的心灵。仓皇赶回家,我跪在父亲坟墓前,痛苦流涕,悲痛万分。母亲劝我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当兵就不能守在爹娘身边。为了部队的事,你爹死,你没在,就不要伤心了。回部队后,不要影响工作。"她却深深地藏起眼泪,忍着悲痛,饱受艰辛,用羸弱的身躯挑起了家里生活重担,硬是把妹妹弟弟养大成人,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可见,母亲意志是非常坚强的,令人敬佩。
1985年,我作为机关干部,参与组编作战部队,组编好后送交弟弟所在部队指挥,到中越边境执行任务。谁知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家乡,最后添枝加叶地发展成为"我们兄弟都去打仗了,""某某打仗牺牲了。"家里来陌生人,便有人传说是送信来了。消息越传越凶,沸沸扬扬,真假难辩。此时,母亲心胸豁达,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为生活忙碌着。还有时给邻居说:"当兵不能怕死。为国家死了也值得。"母亲如此执着与深明大义,赢得乡亲们的赞同,也显示出那醇厚雄浑的大情大爱。
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的心,就是这么坚强,这么高尚,这么令人怜爱。母亲度过八十八个春秋,永久去了。但她那颗心,永远不古,始终温暖着我的心田,迸发我一腔热血·······
母亲,一个伟大的字眼,世界上最温暖的称呼。母爱,大如天,深似海,世界上真的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浓烈醇厚和无私的情感了。为了报答母亲养育之恩,解决母亲在城里住不习惯的问题,我把老家房子进行了整理,安装了取暖、洗澡等设施,并新建两间房,待退休后专心伺候老娘。可无奈天不遂人愿,"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竞然去世了,留给儿女的是漫长岁月的伤感和遗憾,使我永远被无法报偿母亲养育之恩的情感所负疚。
追怀母亲,回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流下无尽的眼泪,擦湿一张张纸巾,揉的眼睛红肿,致使有朋友问:"眼睛怎么啦"。可是,眼泪洗不了对母亲的哀痛,只能永久的回忆和无尽的思念了。我怀着积压心头的激动,用这笨掘的笔,写下无力的文字,无法描述母亲那平凡、博大、悲苦的一生,难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愧疚、遗憾之情。
2005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