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乒乓勉强破亿，为何没有绝地反击？

　　邓超、俞白眉电影《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以下简称《中国乒乓》）曾先后打出两句宣传语：＂献给每一个不给看好的人＂和＂愿你逆风翻盘＂。
　　＂不被看好＂＂逆风＂，仿佛片方自况。身兼导演、编剧的俞白眉曾在采访中坦言，《中国乒乓》遭遇的波折，比他从业20多年做别的所有东西的难度加起来还大。他甚至担心电影见不到观众，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结果，这两句宣传语变成一个不幸的谶言：《中国乒乓》上映33天后，票房勉强破亿，完全低于预期，资金回收无望，几无＂翻盘＂可能。
　　这是邓超、俞白眉联合执导的四部电影中，票房成绩最差的一部；但同时又是口碑最好的一部。观众能看出他们二人，摒弃了过去的低俗喜剧（《分手大师》《恶棍天使》）套路，也拒绝了像《银河补习班》般的煽情说教，想要踏踏实实呈现一个励志故事的决心。
　　但这份决心，并不能等比例地转化为尽如人意的成绩。《中国乒乓》的失败，值得邓超、俞白眉＂三省＂。
　　壹
　　＂一省＂题材。
　　中国有两项体育运动，几乎是全民瞩目并投之以狂热激情的，一为女排，一为乒乓。前者已有陈可辛执导的《夺冠》做代表；后者，正是邓超、俞白眉选中的题材。
　　这个题材，在国民辨识度、熟识度及认可度上，几乎和国宝熊猫、长城故宫、四大名著等并驾齐驱，称之为超级大IP亦不为过。
　　大IP从不缺乏观众，以及观众挑剔的眼光。这就像一场豪赌，机遇与风险并存。
　　机遇在于它自身含括了足够多的经典素材和人物，供创作者采撷，避免了虚构的乏力与失真；同时，它拥有一批在其领域内的偶像及粉丝群体，不论是在宣发还是价值变现上，都具有原创题材所不具备的优势。
　　出自《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片尾
　　中国乒乓向来君临天下。持续的胜利虽然振奋，但在戏剧上却是乏味的。邓超、俞白眉于漫长的国乒史中，挑出1989到1995年这段国乒男团的至暗时刻，可谓慧眼独具。
　　跌入谷底，再绝地反击，这样的故事才够热血励志，符合戏剧情境。同时，其正向的价值导向，容易获得＂中国乒乓＂这棵大树的庇佑，譬如前世界冠军马文革，即电影中白民和的原型，在本片中坐镇乒乓技术指导；以及大量的乒乓球迷，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票仓。
　　当然，机遇与风险是等价的。创作者一旦选定历史人物，这些人物及人物辐射出去的关系、身份、职业、从属单位乃至粉丝群体，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你的创作提出要求。若你的创作有所差池，人物原型颇有微词，很可能会牵连作品制作，甚至影响作品上映；粉丝群体也不会买账，致使作品口碑崩盘，陷入＂滞销＂困境。
　　最保险的做法是完全遵从真实历史和人物原型的意愿，可这样的创作等同于纪录片，观众又何必走进影院？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度＂的权衡和把握。邓超、俞白眉选择这个题材，等于把自己架在钢丝行走，稍有不慎，则有覆巢之险。尽管他们很克制地去还原那段历史，对人物原型做了尽可能正面、积极、向上的修饰，但仍免不了一再改档、角色改名等问题发生。
　　《中国乒乓》制片人陈辉曾表示：＂因为很多东西其实并不可以放到台面上去说，但确实中国体育电影有它的困难。＂结合俞白眉的诉苦，看来，在这个＂度＂上，邓超、俞白眉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类似的情况在电影《夺冠》的身上已经发生过。影片上映前，遭到前中国女排主帅陈忠和发声抗议，认为电影有丑化自己的嫌疑，引发巨大争议。电影一度难产，最终几经修改，由《中国女排》改名《夺冠》上映。陈可辛为了这个项目也可说是心力交瘁，而他更想拍的《李娜》则基本可以说已宣告流产。
　　反观国外的体育电影，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的《百万美元宝贝》，讲述了一对因拳击运动结缘的师徒彼此支撑，互相救赎的故事。他们虽形同父女，却必须迎向各自的命运，向生活发出最后的尊严之战。该片最终荣获奥斯卡最佳影片。面对＂拳击＂这个大IP，导演没有选择如阿里、洛奇等世界著名的拳王，也避开了宏大的家国叙事，只为一个虚构的小人物立传，创作重心更多地放在了对于体育自身魅力和人物情感的挖掘上，最终票房口碑双赢。
　　这或许会给邓超、俞白眉一些启发。改编体育IP，本就意味着束缚与挑战，如何回避束缚，选择于创作更有利的视角，这是对电影人提出的最基本的要求。
　　贰
　　＂二省＂故事。
　　基于真实历史改编的体育电影有一项＂弊病＂：它的结局早已注定，那就是赢（有的影片的＂赢＂，不体现在分数，而是精神上的不服输）。
　　丧失了最终的悬念，观众便很难期待跌宕的情节。电影最大的赌注几乎只能放在＂人＂身上：塑造一个或多个极具魅力的人物角色，让观众感同身受，收获除输赢之外更多的情绪体验。
　　决定体育电影品质的，也是观众所在乎的，只有人物的状态、情感、关系及自我的成长。可惜在《中国乒乓》中，我们只看到不计代价、奋不顾身、绝不畏难地赢，而没有看到有血有肉的人物角色，使得《中国乒乓》偏向了＂体育＂，背离了＂电影＂。这是一种结构性的误区。
　　《中国乒乓》的情节框架基本很难撬动。片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发挥虚构的空间，本应是邓超、俞白眉投注极大精力去设计和关注的点。唯有这些点，才能打开情感缺口，以丰满人物的内心及成长。可惜，他们力有未逮。
　　比如，虚构角色王盈（孙俪 饰），始终是其丈夫戴敏佳（邓超 饰）的附庸，她所有的关心、体贴与作为主教练妻子付出的牺牲，几乎都是肤浅的台词展示。像两次大赛前对丈夫的鼓励，一次是拿自己的名字玩谐音梗，一次是说些＂以前不希望你赢，这样可以多陪孩子；这次真心希望你赢＂的陈腔滥调。
　　再者，他们的儿子迟迟不会说话，作为母亲，她应该心焦，以及怨怼丈夫忙于事业疏于家庭；等到她真正了解丈夫所肩负的国乒重担，以及她对中国乒乓的处境有了更为刻苦的认知后，她才理解丈夫，并且无条件地支持他。可惜，类似这样的人物心理历程和成长变化，在电影中我们几乎都看不到。
　　另一个虚构角色是运动员陈文（阿如那 饰）。他本是可以上场比赛的选手。在教练的战略安排下，沦为龚枫的陪练。之后，又因和龚枫大打出手，被迫退役。戴敏佳为他送行时，他抱怨道，自己多年来如何努力，如何有天赋，到头来只是别人的垫脚石。
　　这个角色是极具成长空间的。他应该不甘，压抑，愤怒，以及对教练的安排不解。被迫退役，远没有主动退役更能看出一个人物的性格：比如教练团惋惜他是人才，希望其悔过，他却不忿，坚持退役。他的人物故事本可以让主教练戴敏佳、陪练对象龚枫、主动悔过以留在队伍的白民和等角色更加立体可感。但电影中只是借几句台词，匆匆交待了他的不甘，便沦为烘托情绪的道具。
　　这种匆匆，源于邓超、俞白眉急于复刻、还原那几场精彩的比赛，急于让人物原型们展示风采，以抵达最终的赢，而忘了电影是要塑造人物的。
　　至于那些有真实人物原型的角色的塑造，邓超、俞白眉同样不合格。
　　《中国乒乓》人物原型合影，摄影：齐大征
　　比如龚枫（原型为丁松），他高度近视，为人冷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片中有台词及到他妈妈，以及他不喜欢过生日等。但背后的原因，没有交待。哪怕只是一个画面的阐释，也容易让观众亲近这个人物。可创作者忽略了这些。
　　其他角色，如黄昭（原型为王涛）的闷与紧张，白民和（原型为马文革）的狂妄，侯卓翔（原型为刘国梁）的聪慧傲娇，董帅（原型为孔令辉）的帅，这些标签完全主宰了人物的行动，随之而来的故事细节只是在不停地巩固标签，使所有角色降格为纸片人，除了奔赴＂赢＂，再无其他功能。
　　早在2017年上映的体育电影《摔跤吧，爸爸》，其故事框架和《中国乒乓》类似，都是讲在一个教练的带领下，运动员刻苦训练，赢过也输过，最终战胜强大的对手，夺得久违的冠军。
　　但《摔跤吧，爸爸》和《中国乒乓》不同的是，它将故事的核心放在一个女运动员对父亲的认可、背叛与接受，对自我的成长、反思与觉醒上，顺便将主题外延至村庄、印度女性群体乃至整个国家的期望。比起结局的赢，《摔跤吧，爸爸》更关注人物。
　　拿该片的一个细节稍作阐释。爱美的小姑娘，因为练习摔跤，被迫剪掉头发；当她认可父亲的训练时，坦然甚至自豪地接受了自己的短发形象；到了大学，她悖逆父亲的训练，再次蓄起长发；最后，她幡然醒悟，重拾初心，主动剪了头发。一个如此微小的细节，贯穿影片始终，只为实现对角色的完美塑造。
　　这样一部专注人物创造远胜于体育比赛的电影，豆瓣评分9.0，全球票房3亿美元，足以给邓超、俞白眉上一课。
　　叁
　　＂三省＂，在电影之外，还有一些因素或多或少与票房失利有关。
　　一则，邓超和俞白眉联手执导的前三部作品口碑崩塌，两人被冠以＂烂片黄金搭档＂。被损耗的信用，很难将曾经深感＂受骗＂的观众召回。
　　邓超和俞白眉
　　二则，邓超频繁上综艺，过度消耗自己，使演员的神秘度和陌生度大打折扣。正如片中戴敏佳对领导自夸，＂不看谁是一家之主。＂那一刻显露的＂邓超本色＂只会削弱戴敏佳的人物塑造。
　　三则，片方出于种种原因，多次改档，更换片名与角色名，使得前期的宣发成本几乎打了水漂。许多影院甚至连海报、展架等实体物料都跟不上。对于这类真实翻拍的体育电影，观众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挖掘角色与原型对应的彩蛋。可是在后期宣传时，通稿撤下了对原型的所有描述。
　　这其中有多少是不可抗力，有多少是刻意为之，我们无从知晓。但片方，尤其是作为主创的邓超和俞白眉，打一开始就应该料到，拍摄这样一部电影可能会遇到的阻力。他们选了这个题材，却只能拿出一个中庸的、流水账式的、甚至有些刻板的作品，最终的票房失利是无可避免的。
　　不过，也许《中国乒乓》同片中的陈文一样，是个有意义的垫脚石。它会让邓超、俞白眉更加成熟客观地审视自己的创作；同时，也希望这次珍贵的失败，能够促成一部真正的票房口碑双丰收的中国体育电影。
　　文/李瑞峰 实习编辑 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