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故乡的冬

　　清晨，推开窗户，发现，白银下雪了。
　　虽然是薄薄的一层，连大地裸露的肌肤都很难勉强遮盖，然而，猛然地，思绪就像被清冷的寒风撕扯了一般，一下子，记忆的大门，被一只无形的手，哗啦啦打开，猝不及防，那些关于童年的，故乡的冬天的回忆的片段，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眼前，一一闪过……。
　　故乡雾凇沆砀的冬日早晨，苍茫空旷的村庄的田野，像被浣洗了似的，笼罩在一股轻纱似的白森森清冷冷的腾腾雾气中——那旷野，村庄，村庄外的庄稼地里，曾经铺排的饱满厚重的绿色，时至今日，早已被萧瑟顶替，是秋冬收获了以后的安静和满足——静静地横陈在苍苍的旷野中——像极了爷爷饱腹以后，满足地眯着眼，剔着牙，悠然地坐在阳光明媚的南墙根，用干树枝似的青筋暴露的右手摸索着因为浸满油渍，而显得硬邦邦黑色的旱烟荷包，伸着另一只黑糊糊的长满灰指甲的手，解下挂在烟荷包边上的那个被他的大手常年摩擦而显得锃明瓦亮的白蜡木长把子黄铜烟锅，再装上他亲手种植，采收，细细侍弄了三个多月，已经揉的细碎的烟叶，然后拿起一枚汽油火石打火机，用他拿脏黑的拇指，使劲转动那打火机的滚轮，随着一股青烟腾起，爷爷的那早就豁了门牙的干瘪的嘴巴，快速地凑到火苗跟前深深一吸——啊，那滋味，我想，就是我此刻的感觉——安静，满足。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乡下的清晨，在苍茫的暮色的掩映中，是该被这样形容的。饥饿的鸟雀，也因为寒冷而蜗居在自己的早就在寒流来临前建好的巢窠，就连耐冻的黄狗，都一夜趴在风雪里，一动未动，除了嘴巴哈气的地方，微微飘动着一缕白雾，不然，让人乍一看，还以为这肿胀的白色怪物，是调皮的孩子，昨晚连夜堆积的雪狗；那勤劳的公鸡，除了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慵懒地机械地啼唱了两声，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调皮的孩子，也在这样的雪晨，偷懒赖床，窗外，雪花飘飘，天寒地冻，正是赖被窝的绝妙机会——故乡的世界，在大雪纷飞的清晨，真正的万籁俱寂呵。
　　每次回忆起家乡的冬晨或者雪景，记忆总是像一株成熟了的花生或者土豆，被勤劳的生着茧子的大手，拎着一把被岁月打磨得锃明瓦亮的铁锹，一脚狠狠地踩下去，再双手使劲按压后，提拉起来的瞬间——收获后被铁锨切割的疼痛和收获本身带来快感，哗啦啦，被一把提拉了出来——那乡土的梦，就像那秧苗上提拉出来的果子一样，满满当当地，掉了一地，就这么，赤裸裸地，被打开——白森森的须根上，挂满沉甸甸的对家乡的思念和灰黑色土壤一样——对家乡厚重浓郁的爱恋。
　　能不爱吗？爱死了我的家乡——景泰县漫水滩乡，那个长年风沙飞扬的地方——的确，此刻记忆里除了绵延千里的淼淼青山和那四季都停不下来的漫天风沙，好像想不起来那个空旷的地方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特殊的特色——然而，＂狗不嫌家贫，子不嫌娘丑＂啊，那旷荡的荒滩上，曾经长满的梭梭草和骆驼蓬，以及一团团白茨，都是涂满了我童年的幸福颜色——啊，啥时候起，金秋的漫水滩的白茨滩的白茨结出的白茨果都那么诱人，它们俗称＂红果果＂——黑紫色，大红色，橘黄色，青芒色，金黄色，因结果早晚而导致各种颜色混杂的浆果，黑珍珠似的，红珊瑚似的，橘园挂满了橙澄澄的橘子似的，麦田撒满青麦似的，晶莹剔透的琥珀似的，一片片，一摊摊，摆放在那空旷的秋日的荒野。吃，就要挑那最黑的——红的发紫，发黑的，才是熟透了的含着饱满的糖分的最甜的果子，轻轻的采下来一枝，放到嘴巴里，那紫红的浆果的汁液，浸润着你的嘴巴，喉咙，你的肺腑，甜丝丝的乡愁，就这样，被勾的愁肠百结，心神不宁。
　　曾经年少轻狂，曾经为了追那虚无的＂梦＂，离开故乡，一路狂奔，四十多年，＂路漫漫其修远兮＂，至今，在那梦里，看不到头，望不到尾，付出的是四十三年粉红色的青春，如今，铩羽而归，翘首回望，除了故乡，永敞着那宽广的怀抱，默默地等待着远方的游子，就像我那盼归的母亲，永远孤单地站在村口，等待出门的孩子，更有何人还惦念着功败垂成的自己……。
　　泪眼迷蒙啊。那冬天的故乡，雪景中的故乡。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外面的世界，奇幻而古灵精怪，缤纷而多彩纷呈。然而，静下心来，总是感觉那咚咚跳着的心脏里，那汩汩流动的血液里，还沉重地保存着故乡的声音，味道，颜色，甚至骨头里，到处飘荡着故乡那洁白的云，澄蓝的天，米黄的沙枣花香，甚至成群满圈的猪羊的腥骚味，咯咯哒乱叫的芦花母鸡，大片开满金灿灿的麦花的麦地，开满蓝茵茵胡麻花的胡麻地，结满青杏的果园，种满肥胖粉红的萝卜和碧绿青菜的菜园——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金窝已铸，银窝已修，然而此刻，依然怀念那＂草窝＂里无数的过往。
　　甚至想起，早春时节，开满花朵的杏树，苹果树，梨树，枣树，被细腰的黄蜂的嗡嗡地成天包围，不久，那生活的甜，就被酿成一团团蜜——那勤劳的蜜蜂呵，你和故乡那些勤劳的人民一样，功不可没，那成片的树木，也在不久的秋天，结出累累硕果……。
　　想起寒天冷夜里，我们一家人蜗居在一个四米长的大通热炕上，五个孩子，盖着三床棉被，瑟瑟地挤成一团……一个土炕上，最外面临窗的是爸爸妈妈，紧接着依次老六，老五，老四，我，二姐，大姐，睡觉的时候，挨大临小，一字排开，等睡熟了，妈妈一看，孩子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各处，甚至，一个抱着一个的脚香甜的啃着……。
　　啊，小时候的故乡，外面大自然冰天雪地，而家里，我们被爸爸妈妈的爱包裹着，从来都感觉温暖如春。就仿佛，外面的白雪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们是出生在阳春里的毛绒绒黄花花的小鸡，被鸡妈妈护在温暖的羽翼下，茁壮成长——
　　热泪盈眶啊，望着窗外的飘雪，那么强烈地想起故乡凛凛的冬景和大雪纷飞的雪晨以及故乡的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一人一事，一点一滴——想念故乡——景泰县漫水滩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