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英国这个怪胎，别人还真搞不出来工业革命

　　作者：押沙龙yas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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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说个比较大的题目，工业革命。
　　01
　　在人类历史上，帝国啊征服者啊来了又走，其实并不太重要。这一万年来，最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件是大约10000年前的农业革命。有了农业革命，人们才能聚集起来，建立城市，建立文明。
　　第二件就是两百多年前的工业革命。农业社会里经济增长有一个天花板，到一定程度就会停下来。工业革命最大的意义就是打破了这个天花板。
　　我可以给大家举个例子。比如说现在如果每年经济增长率是1%，大家就会觉得太慢了。可是在工业革命之前，这样的增长率是不可想象的。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到今天有2243年，如果在2243年里，中国经济每年增长1%，那会增长到多少倍呢？
　　五十倍？一百倍？
　　不，大家可以自己用计算器算一下，差不多是50亿倍！
　　这就是工业革命带来的后果。它让增长变成了一种常态，几乎没有尽头，没有止境。所以说，它的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分。
　　但是，工业革命有一个争论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工业革命爆发于欧洲，而不是中国？中国更大，而且似乎也更富，为什么它没有率先发展出工业革命呢？
　　以前，历史学家倾向于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封闭保守，跟欧洲相比有内在的弱点，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就持这种观点。但是后来情况变了。很多西方知识分子喜欢上了＂政治正确＂。谁要说欧洲有什么内在优势，好像就是在搞＂欧洲中心论＂，就是对多元文化不够尊重。因此，就出现了＂修正主义史学＂，认为欧洲爆发工业革命，不过就是个巧合。
　　这方面最有名的书可能就是弗兰克的《白银资本》，以及彭慕兰的《大分流》。
　　按照它们的说法，一直到乾隆统治后期，西方和中国都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欧洲也没什么内在的优势。只不过它偶然交上了狗屎运，比如搞到了美洲的资源，在英国英国发现了好多煤矿，所以才搞出了工业革命。你要是交上这狗屎运，你也能。
　　总之，中国就是偶然的手气不好。
　　相比之下，像黄宗智这样的海外华裔学者，以及大陆的历史学者（少数新左派例外）对此却不以为然。彭慕兰毕竟是外国人，很多东西他身处其中，习焉不察，觉得无关紧要，中国学者却能理解那是何等要紧。欧洲爆发工业革命，绝不是偶然的运气，而是有更深层原因。要是说乾隆的大清朝运气好一点，就能率先发动工业革命，除了几个开脑洞的网文作者，我觉得大部分脑子正常的中国人都不会相信。
　　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出于对殖民主义历史的愧疚，以及对资本主义的厌恶，产生了一种自虐心理，对他们的论调可以参考，但万万不能当真。
　　工业革命的背后绝不光是美洲的财富和英国的煤炭，它一定有某种更深层的力量。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大，我只能说说我个人的看法，算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02
　　其实＂工业革命源于欧洲＂这句话并不精确。严格来说，工业革命并不是源于广义的欧洲，而是源于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这些国家跟中国一样，并没有搞出工业革命的能力。
　　工业革命是英国的特有产物。
　　我们老是说欧洲、欧洲，其实英国跟别的欧洲国家很不一样。它有一个特别强烈的特点，就是个人主义。
　　麦克法兰写过一本《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把英国的个人主义的确立一直上推到13世纪。当然，具体的年代并不太重要，重要的英国确实很早就建立了个人主义的传统。
　　什么是个人主义呢？泛泛地说不好理解，我们看看家庭就知道了。古代中国很重视家族，家长有极大的权威，而＂不孝＂几乎是最大的恶行。其实不光是在中国，欧陆国家差不多也是这样。虽然程度相对弱一点，但它们也重视家长的权威，强调子女的孝顺。只是在英国，情况完全不同。
　　18世纪的时候，一个法国人到英国旅行，就很吃惊地说：＂英国年轻人刚刚结婚，便置下一所房子，单独和妻子住进去，甚至避免和父亲住在同一个城镇。双方都愿意在自己的家里过自己的日子，一年到头父子俩几乎不打照面。英格兰男子宁愿把爱留给妻子，也不愿把爱留给父母。这是英格兰的民族性，与我们完全相反。＂
　　在英国，夫妻关系的重要性很早就超越了亲子关系。他们对孩子的态度相当放任，往往八九岁的时候就把他们打发出去。富人的孩子去寄宿学校，穷人的孩子去做学徒，从此就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欧洲大陆的父母就会觉得这太过残酷了。但是在英国人看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位于金字塔顶级的英国贵族是个例外，因为牵涉到爵位和大地产，所以他们必须考虑家族问题。至于英国的其他阶层，几乎都是这种习俗。在他们看来，每个人都应该独立自主，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是如此，谁也不用靠着谁。
　　这是一种强烈的个人主义。我们可能误以为欧洲人都这样，其实并不是。它本质上是一种盎格鲁-萨克逊特色，英国人后来受到欧陆邻居的影响，反而没有当年那么决绝了，倒是美国完美继承了英国的衣钵。·
　　03
　　个人主义其实是很奢侈的事情。
　　为什么过去的中国人，或者法国人、意大利人，比英国人更重视重视孝道，更强调家长的权威呢？并不是单纯因为文化偏好，这里牵涉到了严酷的生存问题。在大部分的古代社会，一个人要是脱离了家族网的庇护，往往很难生存。就像古代中国的农村，你看动不动都是赵家村、刘家村。同姓之人比邻而居，外姓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
　　英国人能够搞个人主义，多少是因为他们有替代性社会网络，可以帮助个体存活下来。这个替代性网络就是大量的民间组织。
　　英国人、美国人都有结社的传统，喜欢扎堆做事情。钓鱼的要搞钓鱼俱乐部，打猎的要搞打猎俱乐部，就连信阴谋论的都要搞＂揭穿蜥蜴人阴谋俱乐部＂。这个传统就是从古代英国流传下来的。在中世纪的时候，英国就有大量的民间组织，选举推事啊，警察啊，治安法官啊，而这些组织就成了后来公民社会的萌芽。
　　英国的个人主义对社会产生了方方面面的影响。比如说法律。集体主义的国家不太需要特别精确的财产法，大家混在一起过日子，人都分不清，财产怎么能分得清呢？就拿古代中国的法律来说，基本是以刑法为主，民法部分很少，财产法就更少。这多少也是因为没这个需求。
　　可是在英国，既然是个人本位，财产当然要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英国的普通法里对财产的规定极其繁琐。而且它还做了很多法律发明，比如信托制度、财产托管制度等等是源于英国。这都是相当现代化的东西。
　　再比如说生孩子。重视集体和家族的国家，都喜欢大量生孩子。孩子是家庭财富，也是养老的保障，所以咣咣使劲儿生。可是在英国，情况就不同了。他们缺乏这个动力。个人主义嘛，就讲究自己的生活质量，穷到一定程度可能就不生了。所以英国人很早就盛行晚婚，妇女的结婚年龄普遍在25岁以上，还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女人干脆不生孩子。
　　当然，英国当时毕竟是农业社会，人口还是在增长，但是它的增长多少有点节制。清朝的时候，中国人口爆发式的增长，到了后来已经接近＂马尔萨斯极限＂，导致人均收入的下降。换句话说，乾隆统治的人口比万历皇帝更多，但每个人也更穷。相比之下，那个时期英国的人口增长却低于财富增长。个人主义嘛，不舍得为了多要几个孩子牺牲个人享受。这样一来，英国人相对来说有更强的消费能力，也给工业革命留下了余地。
　　这对社会财富也产生了影响。在工业革命前英国已经有了巨大的＂可支配财富＂。要注意，＂可支配财富＂和＂财富＂不是一个概念。我们可以看一个数据，1750年还没有爆发工业革命，那个时候英国的财政收入是920万英镑，换成银子的话差不多是2800万两白银。而同一时期，清朝的财政收入是4000万两白银。当时英国人口只有700万，不到中国的三十分之一，但是财政收入却是中国的70%！
　　大家可能会说，这些钱都是从海外抢回来的，其实并非如此。1750年的时候，英国还没有建立庞大的殖民帝国，就连印度也没真正拿下来。当时它的财富来源主要还是靠内部的农工商。
　　这样看下来的话，这个对比就相当惊人了。
　　乾隆掌握的财富，其实并不比英国政府多多少
　　它说明了两件事。第一，英国总财富虽然不多，但是可支配财富多。中国总GDP肯定比英国高得多，但是这个数字没有意义，因为大部分GDP都转换成了基本生活资料。论到可以拿来做事的钱，双方差距就很小了。
　　它还说明了另一件事，就是个人主义的国家更贵。一直以来，英国人的税收负担就比中国高得多，这是因为很多在中国靠小集体来内部解决的问题，在英国就要靠国家来解决。比如《济贫法》就是英国最早搞出来的，而在中国，这并不是国家的法定责任。由此可见，要想在一个社会维持个人主义，需要相当高的成本。
　　但是长远看下来，它是划算的。
　　04
　　为什么我要强调英国的个人主义呢？因为在我看来，解锁工业革命需要很多把钥匙，但个人主义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把。
　　只有信奉个人主义的国家，才会建立精密的财产权，才会相当设立发明的专利制度，才会自发建立各种各样的科学协会，才会有大量离开乡土到城市打工的单身汉，才会建立复杂的代议制政府，而欧陆的集体主义国家会淹没掉这些东西。
　　大宪章、宗教改革、东印度公司、重商主义、代议制政府、科学革命….然后是工业革命，这里面显然存在一条逻辑线。这条逻辑线背后最大的推动力就是强烈的个人主义。把工业革命归结为帝国财富+煤炭资源，就抹掉了这条逻辑线，缺乏足够的说服力。难道成吉思汗没能带着蒙古人实现工业革命，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想到挖煤吗？
　　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很可能是人类的必经之路。大家不停折腾下去，总会实现这样的突破。如果抹掉了英国，其他国家（比如法国、德国或者中国、印度）可能也会搞出工业革命，但那个时间就难以预测了，也许要等几百年，甚至也许要等上千年。至少在咱们这一生，恐怕是等不到的。
　　打个比方，这就像一群蛾子，在瓶子里扑腾。时间长了，总会有一只蛾子碰巧飞出瓶口，发现外部世界。具体是哪只蛾子？就是概率问题了。但是概率最大的，总是那个最有活力、最有好奇心的蛾子。
　　英国就是那只蛾子。
　　我并不是想要赞美英国，英国确实有很多问题，在历史上也做了很多坏事。奴隶贸易、爱尔兰饥荒、镇压印度兵变等等等等，都是它的黑历史。但是它也确实实现了人类历史上的一次大突破。
　　05
　　说到这里，就要说说工业革命的普及。
　　开创和模仿是两回事。
　　个人主义的英国可以发动工业革命，但并不意味着集体主义的国家不能模仿。在一个迷宫里摸索出一条道路来，相当困难。可一旦摸索出来，别人跟进是相对容易的。
　　无论是地理上，还是在气质上，欧陆国家和英国相对来说最接近，它们模仿英国那一套当然也更容易。所以没过几十年，它们也相继实现了工业革命。就拿十九世纪的德国来说，它是个集体主义相当强烈的国家，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工业化。因为没有历史的包袱，它工业化速度甚至比英国更快。
　　在模仿这方面，集体主义不一定是软肋。但是在创新方面，信奉个人主义的社会要具有更大的优势。当面前有一条明确道路的时候，十九世纪的德国可以快速跟进，步伐惊人。但是如果前面是一片看不清方向的荒野，那么能闯出一条道路，开拓新天地的，往往属于更重视个人价值的国家。
　　因为道理很简单，颠覆式的创新总是自由的冒险，而不是规划出来的结果。回到飞蛾的比喻，只有不是按照预定方向飞翔的蛾子，才更有机会飞出瓶口。
　　回想起来，英国真的是一个历史的怪胎。它以这么小的面积，这么少的人口，做了这么多奇特的事情。它创制了代议制政府，搞出了以牛顿为代表的科学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还发动了工业革命，给现代文明搭起了一个基本框架。
　　为什么会这样？
　　我觉得最重要的推手不是军舰，也不是煤炭，恐怕还是他们脑海里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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