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外面的世界，发现家乡才是有风的地方丨记者过年

　　近年，西昌成了流行打卡的＂四川小三亚＂。搬上一条塑料板凳，就可以坐在太阳下发呆。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图）
　　百无聊赖的下午，我随手刷着手机。一位博主正在分享攒够积蓄后，到云南普洱低成本隐居的故事。窗外，川西南安宁河谷的冬日阳光，将毛衣烤得暖烘烘的。人站在户外，脚底也会慢慢变得热乎。四周是横断山脉广袤的青山，高原空气干冽，白云在蓝天中缓缓飘动，看到松鼠从松针间闪过的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好像不用去云南旅居。
　　这是春节回家的第二天。
　　我出生在四川西昌。除了是著名的凉山地区的州府，从小，家乡在我的认知里，主要是一个旅游城市。它全年平均气温17.2 ℃，有邛海、泸沽湖等高原湖泊。在我小学的时候，它还被朴素地称为＂小春城＂，出租车里循环播报的头衔，叫＂一座春天栖息的城市＂。现在，按照新晋的民间网红叫法，是＂四川小三亚＂。
　　学生时代，每逢节假日，来自川渝、陕西等地的自驾游客便成群结队地涌往这座小城，其中尤以成都车牌照居多，人称＂川A大军＂。入城的高速公路，通往邛海的狭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外地人在邛海边支出一张桌子，泡开茶，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们将这种景象总结为——成都人会享受，甚至抱怨因为游客，物价上涨，生活空间被挤占，本地人只能窝在家里打麻将。
　　然而，就在这个春节，我和我的高中同学也成为了其中一员，在街头巷尾寻找晒太阳的地方。2022年12月26日，新成昆铁路开通，凉山通了高铁。据西昌市文旅局数据显示，2023年春节黄金周7天，西昌累计接待游客165.91万人次，旅游收入达17.12亿，同比增长262.61%。而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年轻人则像四处觅食的仓鼠，在挤满天南海北游客的小城里东走西窜，贪婪地吸收阳光。
　　2019年1月，四川凉山西昌市邛海国家级湿地，清晨，海鸥翱翔。 （视觉中国/图）
　　有时是在建昌古城的老院坝里喝茶，有时是在邛海边的树荫下，有时甚至是在山上的农家乐，搬上一条塑料板凳，就可以坐在太阳下发呆，任由阳光将每一寸敏感起皱的神经抚平。
　　高中学姐A说，2022年，她一有时间就会往西昌跑。她在成都的游戏行业工作，正在计划移民加拿大。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彝族民谣歌手莫西子诗开的米地书屋，一片绿植包围的别致小院，矮树上结着黄澄澄的柠檬，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四川话。这是按照A的要求找的地方，＂晒太阳的那种，只要露天＂。
　　院墙上攀爬着绿色藤蔓，＂这里就是充满生机。＂A看着不远处火把广场大片草坪上嬉戏的人群对我说。她已经吃两片佐匹克隆都无法睡着，去年在大理，有过不用依靠药物入睡的时光，将回家视为恢复生命力的过程。
　　这次春节，几乎见到每一位老朋友，我都会听到一句感叹，西昌真好。就在两年前，我们还在河边的水吧抱怨小城市的生活真无聊。同学B正在博士申请的最后阶段，新冠发烧也熬夜写论文，以至于高烧五天不退。一贯乐天的C在成都的国企工作，她感叹，靠近30岁，我们越活越沉重了。当关心到我的精神健康，我说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C说自己能调整就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焦虑。＂B总结。
　　中学时代，B、C和我是前后桌的好友。在这个教育相对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我们所在的班级，算是全州最好的文科班。或关乎个人素质，或因为家庭背景，进入这个班级，在地方社会已经完成了分流和遴选。我的高中时代，学校作为本地最好的百年老校，在省城超级中学的虹吸效应下已然不复昔日荣光，但尚处于县中塌陷的前期。B、C和我都算得上标准意义上的＂做题家＂，而且在信息滞后的山区，这意味着很难接近考情，以及大量字面意义的机械做题。不过，稍有差异的是，我们又很像一类做题家的＂亚种＂。身处大山之中，做题的意义更多是为走向＂外面的世界＂，是对广袤群山之外那个远方的无限想象。
　　初中时，同班的一位女生在自习课上，望着远处巍峨的横断山脉自言自语，我一定要走出这些山。这个场景一直被我戏称为人生母题。高中毕业十年后，身边的同学，许多人真的走向了＂外面的世界＂，在国外留学，或是在北上广、成都等城市有相对体面的生活。但在大城市的功利社会与许多具体的现实短兵相接，所谓的中心意识逐渐将自我吸收、吞没、蚕食后，曾经想要逃离的＂小地方＂，现在更像伊甸园、＂有风的地方＂。写这篇文章时，我正好看到一个当代中国小众文化＂去西南大后方＂的说法。当然，原乡并不意味着乌托邦，回家总不乏观念的冲撞。
　　但在南方，我看见用偌大铁盆装的新鲜凤尾、豌豆尖，闻到香甜的草莓香，一种熟悉而久违的生命力在体内复苏。妈妈一位朋友的女儿在港大读博士，她说自己供女儿读书，是希望她做自己，如果不开心，在大城市写字楼挣高薪也没有意义。
　　那个傍晚，回家的车在高速公路行驶，深蓝色的夜覆在大凉山辽阔的群山之上，白色的月光静静流淌，总给人和煦的拥抱。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