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郁震宏 我们常常怀念过去,过去并不一定有多好,只因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小时候没得吃,赞货绿豆糕、芝麻炒年糕,新年里也难得吃着。平常日脚,打蛔虫的宝塔糖都觉得是美食。凤仙娘娘的孙子,一年四季舔自己的黄浓鼻涕吃,我都见了眼热,只恨自己的鼻头不争气,更不要说小店里的核桃酥、眉毛酥、麻片糖,街上的鸡蛋糕、羊棚钳、胡峰窠了。 夏天世界,到村坊上来卖棒冰的多,有铜钿的,买一支棒冰,舔半日,舔完,把棒咬碎了嗽,一点甜气也不浪费。偶有江北的换糖担来,喊破鞋子、破布头换糖,便常有小孩子生怕新鞋子不能换,偷偷将剪破了去换糖吃,被大人晓得了,骂一顿打一顿,值得。我胆子小,不敢看样学样,如今想来,那时候真应该把新衣裳、新鞋子全剪破了换糖吃,塘倒一块没有耻,小时候的鞋子衣裳现在照样不剩一件。 不过,江南总有好的地方,鱼可以自己捉来,卖到街上去,换馄饨吃,换肉丝面梗吃。春夏之交,桑果子吃不完,朱彝尊《鸳鸯湖棹歌》里说"白花满地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与我小时候一样,但活络的人,据说采了桑椹卖到杭州城里去,卖了钱回来,就笑杭州人木。 吃是一部《易经》,随时都在变。我小时常见的桐乡辣酱,如今已难见踪影,短短几十年,消失了的吃食,何止这一样,我在《光绪桐乡县志》里看到的游家馄饨、濮院西瓜、桐乡熏蹄,都已明日黄花,青镇的酱鸡,大概就是现在乌镇三珍斋的老祖宗;不过馄饨倒还有义马街上的极好吃,我曾经早上五点钟跑去吃过,店面邋遢了些,味道确是好的,从前总有这样的馆子店,大家记不住名字,就叫它邋遢饭店,能叫邋遢饭店的,烧的菜都好。 亦有小时候不当回事,后来却在大酒店里上了台面的,比如臭豆腐、苋菜梗,我第一次吃饭店饭,看见人家点臭豆腐,觉得奇怪,难得下回馆子店,为什么不吃大鱼大肉甲鱼河蟹,如何还吃这个?但是后来我也开始点臭豆腐吃,如今到酒店吃饭,蛮鱼蛮肉真的要马石了,最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只番茄蛋花汤、一碗大蒜豆腐干,一碗笋干肉丝,一碗油豆腐烧肉,一大碗饭,顶落胃! 倒有从来不曾听说的东西,后来却大行其道了,比如小龙虾,几十年前,无中生有,三生万物,多得造反,但是小龙虾再多,都不够中国人吃。我们村坊上,小龙虾叫海花鱼,起初也只是红烧,过饭吃。后来花样百出,铺天盖地,十三香、蒜泥,想不出的不想,不过不管小龙虾怎么烧,我倒是都喜欢的。 十几年前,我还曾经在北京的街头,清风明月,买了几只小龙虾,过了一顿啤酒,就当怀念故乡,转而一想,小龙虾来自美洲,难道我前世是美国人?怪不得今生长得这么丑,五道轮回,果然不差。再比如桐乡煲、烧鸡公、阿能面之类,早几年我到德清、湖州、海宁,街面上常常能见到,我也都喜欢,但烧鸡公为什么叫烧鸡公,我至今也不晓得,这大概就是吃货与美食家的区别。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第一是羊肉。桐乡羊肉,材料一样,都是湖羊,烧法也大同小异,反正湖羊就是湖羊,怎么烧也烧不出小龙虾的味道来,平心而论,只要是乡下办酒办水烧出来的羊肉,都是人间至味,小饭店次之,大酒店为下。 但羊肉是桐乡人舌尖上的的宗教,各乡的人,只要一说起羊肉,总管是"阿拉崇福第一"、"吾拉濮院第一"、"活拉乌镇第一",严重起来,甚至要打口水仗,打着打着,您会发现,新市人、临平人、五杭人、硖石人也都来了,羊肉到底哪里烧得最好吃,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大概还要争论一万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为了一碗炒青菜吵架的,甚至连红烧肉,大麻人也不说大麻第一,屠甸人也不说乌镇第一,这就是羊肉的重要。舌尖上的宗教,在桐乡,只有羊肉当得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