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新的远走高飞

　　一
　　昨天下午，老陈忽然给我打电话。从前年春天一起去漓江徒步之后，我们的联系不多。我以为老陈已经放弃了外出旅行的打算。恰好相反，老陈在电话里问我想不想去西藏。我说我去年9月才去了西藏，再去不大可能了。老陈表示稍许失望，原来他已经在旅行社报名了，给我打电话是希望能有一个做伴的。老陈年过七十，说实话收入也不高，是所谓40-50后被牺牲的一代人。不过老陈身体很好，说话嘎嘎的，走路杠杠的；虽然一口正宗的山东腔恐怕藏民很难听得懂。旅行的梦想存在于多数人的心中，当然热爱的程度有所区别。此外还有身体状况、家庭负担以及经济条件等方面的考虑。应该说的是，现在外出旅行——国内旅行的交通食宿便利程度大大提高了，这是全民旅游热形成的基础。
　　二
　　热爱旅行的人，都会喜欢陆游的诗《剑门道中遇微雨》，因为这首诗简直就是为旅行者写的。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来看看这首诗的写作背景。读《陆游传》，陆游在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奉旨入川。入川的路线是，在临安（杭州）乘船沿南运河而行，从镇江附近的瓜州进入长江，经金陵、池州、黄州、鄂州、江陵，穿三峡走秭归、巴东，耗时5个多月，才于深秋抵达夔州。这还是以乘船旅行为主。在当时的道路交通条件下，如果一直骑小毛驴，那么从杭州到四川，恐怕一年的时间都不够用。
　　变换一下角度看陆游的这首诗。从杭州到夔州，陆游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现在坐飞机从杭州到成都，大约需要三个小时。开车走高速公路大约需要三天。如果你是古代的一个职业旅行者（例如徐霞客），用一生中精力最好的30年在各地转悠，也许能去60个地方。而在现代社会，我用同样的30年的时间，可以很轻松的走600个地方（前提是我有用之不竭的钱财）。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徐霞客的寿命是60岁（徐霞客实际寿命是55岁），那么我的寿命就是600岁。这个延长的寿命是从哪里来的呢？是速度。飞机、高铁、高速公路，使空间得到了压缩，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延长了时间。也就是说，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的愿望，秦始皇被方士骗得团团乱转的愿望，用灵丹妙药以外的方式实现了。
　　由上面的理论，如果可以称为理论的话，便引申出很常见的心灵鸡汤的一句话：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但通过努力可以扩展生命的宽度与深度。而所谓的＂宽度与深度＂，最简单的理解就是去旅行。微信上常见的段子有＂我们为什么不能不去旅行的十大理由＂,＂一生必去的一万个景点＂以及＂你欠了的旅行债不还等什么＂等等。看这些题目，你就会知道，旅游对于我们是如何重要。
　　三
　　旅游业的标志物是＂马踏飞燕＂，形象代言是徐霞客。我一直喜欢看《徐霞客游记》，2012年的浙东之行就是追随徐霞客的足迹，从天台山开始。《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十三》载，游览云南鸡足山时，与徐霞客相伴三年的仆人顾行弃主卷资而逃，＂启箧而现，所有尽去。体极、弘辨欲为余急发二寺僧往追，余止之，谓：‘追或不能及。及亦不能强之必来。亦听其去而已矣。’但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徐霞客的仆人顾行逃走，而且将财务一卷而空。此时徐霞客已经患足疾几乎不能行动。遭此打击霞客病愈重，崇祯十三年（1640）元月丽江土官木增派人用滑竿将其从鸡足山送归故乡江苏江阴。半年之后的崇帧十四年（1641年）正月，56岁的徐霞客病逝于家中。直白的说，徐霞客简直是为旅行而生，又为旅行而死。在有限的生命长度以内，拓展了足够的生命宽度。相比较之下，那位叫顾行的仆人，显然对于＂宽度＂云云毫无认识，竟然自顾自逃走了。必须承认，顾行逃之夭夭应该有其理由和动机，也说不定是陪伴徐霞客三年，受不了这种对于山河壮丽无穷尽的探索，就像好东西吃太多也会腻一样。所以，旅行也是需要有节制、有限度的。
　　四
　　前几天与普哥交流，我说读了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文章后挺受启发。普哥做面无表情状，但是随口说了一句这是＂永州八记＂里的文章。普哥的记忆力很好啊，不亚于川普、普京和普济大师咧。
　　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表达了一种对于游山玩水的顿悟，即不仅仅是寻求新鲜、感官的刺激；或者不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柳宗元说他把永州附近的山水走遍了，＂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名山胜水我去过了，某种程度上是＂属于＂我了。但是柳宗元认为，更重要的是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所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向之未始游＂。他说以前都是白来了，看起来走了不少地方，然而没有得到山水之乐的真谛。读了这一段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我如果能和柳宗元说上话，一定会向老柳提一个小建议。作为＂唐宋八大家＂的重量级人物，写文章务必要慎重。此类寻求山水真谛的观点贸然提出，对于蓬勃发展的旅游业会有多大的打击你知道吗？所以，柳宗元显然不如孙悟空具有代表性，＂老孙到此一游＂才是普世价值观的体现，给包括五指山在内的各地景点带来多少收益啊。
　　五
　　错了。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不是五指山。
　　《西游记》中对于五行山的来历及孙悟空如何被压于五行山是这样叙述的：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 这是孙悟空尿了一泡骚尿，写下＂老孙到此一游＂之后的事情。可见，在什么朝代、任何地方，随便在文物上写写画画都是被禁止的，哪怕文物是如来佛的手指头。插一句话，美国小伙掰掉兵马俑的手指头，是不是应该压1千年啊？
　　五行山在何处？明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一书，解释太行山名字的来历时说：＂太行山一名五行山，亦名王母山，又名女娲山。＂ 原来，五行山就是太行山。真是学无止境，知识无涯。我去过太行山好几个地方，但是现在才知道，太行山的别名还叫五行山；不过是不是压了孙悟空五百年，仍然不清楚。
　　说起太行山，有特殊的亲切感。去年春天的河南山西之行，至今时时在梦中。四十年家国，八万里河山；我算是走过不少地方了。不过像太行山这样，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的地方，还真的不多。从王莽岭到郭亮村，从北太行到南太行，林虑山高红旗渠清，大美河山永在心中。
　　这一段我要偷点懒，把微信随笔中的话摘录下来。
　　春天来到了太行山。
　　山区的春色总是来的晚。当平原地区桃李花落，樱花已谢，牡丹憔悴之时，山区的柳树才发芽，呈现出半绿半黄，那样难以形容的娇嫩。＂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如果一半的山麓，是这种新鲜欲燃的色彩，又恰到好处的星星点点的装扮着威武的悬崖峭壁，那么大山变成了什么？对了，妩媚。还有那么多的连翘呢，杏花呢，野桃花呢，一起铺织着土耳其地毯(虽然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土耳其地毯呵呵)，华贵鲜靓又柔软如丝锻的土耳其地毯。春天的太行山，就是鲜花的地毯，铺染到天边。
　　不过，如果只用鲜花来点缀王莽岭，就会落入俗套。因为所有的大山，春天的大山，都是花的海洋。王莽岭独特的地质地貌，才是让人情不自禁手舞足蹈的震撼之处。层峦叠嶂群山崇立;波涛如怒峰峦如聚;这些词汇用来说名山可以，但是在王莽岭、在太行山，真的就很苍白很柔弱了。
　　王莽岭的雄奇，非亲来此地不足以知万一。其山势璀巍而势若奔雷，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山之魂也。
　　王莽岭的深沉，远望不过一座寻常大山而已。只有深入其中，峰回路转，奇险苍凉之意，方见得大景致。你恍若有所悟，有多少人平凡碌碌一生，然而其实是大智若愚大朴若拙深藏不露终与你擦肩而过。
　　王莽岭妩媚，前已略述。我从未想到过，刚强与妩媚，能够这样温柔地默契在一起?春花固然灿烂，奇石亦万般精巧;是天之造物，亦必有刚柔相济之功也。
　　来王莽岭，方知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更深一层含义。人心与天理相通，人之精魂尤要与山水之心相汇相融;浩然之气得之于心而养于天地山水之间也。
　　太行山是华夏大陆的脊梁。巍巍太行山，滔滔黄河水，繁衍着炎黄子孙，养育了华夏文明。王莽岭是太行山的王冠，璀璨生辉。
　　春来王莽岭。携三五好友结伴同游，春和景明轻风徐来，或登攀古径漫步山间，或歌吟松下烹茗品茶，是孔子＂浴乎沂，歌乎舞雩，乐而归＂之雅兴，不亦美乎?
　　暮色朦胧，阳光在太行山的山巅逗留，似乎依依不舍。＂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那静寂肃穆的高山，那迟迟不去的夕阳，内中的十分天籁万种风情，又有谁能解得……
　　六
　　上面这段文字，配上图片以后发在《美篇》上。然后，就被美篇的小编加精了。也许，是太行山的壮美，打动了冷冰冰的小编心中，比较柔软的一块地方。我拿着这段文字问柳宗元柳老师，这算是领会了山水之乐的真谛吗？柳老师露出狡黠的笑容，说＂你还是去问山水自己吧＂。我去问徐霞客徐先生，王莽岭可曾去过？徐先生沉吟稍许，说，河南府那时已经是战区，战乱之区。李（自成）张（献忠）和官军死斗，哪里去得？（注：徐霞客只去过河南的登封嵩山）。可知，旅行尤其需要和平的环境。
　　七
　　下午二哥来喝茶，兼为我送行。下周初随登山队乘大巴车去广西海南旅行。其实本次旅行设定的沿途景区，我大约去过三分之二。不过能从陆地上自北向南，走过接近万里之遥的路途确实太难得了。13亿国人中，有此经历的，会不会超过10万分之一？做这样的算术题毫无意义。远走高飞是一生中永存的梦。
　　黯然销魂最是启程动身的时候
　　诗剑天涯漂泊人生的孤舟
　　山水绿了不见春归的日子
　　似曾相识唯有千载白云悠悠
　　岸上踏歌而来初相识的朋友
　　掬一潭深情仿佛沉郁的美酒
　　天高日远故人已然离去
　　鼓满风帆是衷诚的祝候
　　岁月沧桑往事不堪回首
　　生命历程难得真情依旧
　　很多年过去了
　　留下男儿间豪放的歌
　　在桃花落尽烟波浩渺的时候……
　　写于二十几年前的一首诗，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现在复制粘贴，不妨作为即将开始的旅行的一首配乐诗。
　　好吧。我们出发。
　　2018年3月10日写于六必居灯下
　　八
　　这篇文章写于5年前。五年的时间看似不长、很短。然而在这五年间我们又经历了很多事情，可能是过去三十年都没有经历过的变化。或者也可以说，在走过相对顺利的一个时期后，形势有了完全不同的变化。在复杂的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感触和认识，不过基本能形成共识的有这样几点。第一是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生活具有明显的不可预知性。第二是生命如此脆弱，自然界一点微小的变化，都可以导致生命大量消失。第三是你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和未来。所有的豪言壮语和豪情壮志，在命运之手面前都会变得十分可笑。第四是所谓幸福原只是一种模糊的概念或者说幻象，而且通常都极为短暂。人的一生不过是漫长的平淡、经常性的痛苦，再加上偶尔的幸福所组成。第五是，至少在一段时间以内吧，我们知道不必过多关注身外之事、身外之物，管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第六是，以上认识反而会促使你更努力的生活，抓住眼前的快乐时光，去实现每天的＂小确幸＂。
　　九、
　　对我来说，2018年是我旅行的＂大年＂，留下很愉快的回忆。写完《远走高飞》这篇文章后，跟着队长乘大巴车从大连到三亚，行程往返九千多公里。夏天与普哥同行，去陕西和四川。同年秋天随登山队去新疆，游遍南北疆，历时24天，行程接近1万5千公里。对于视旅行如生命的我来说，简直不能太好了。随着疫情结束——管它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结束——期待新的远走高飞，好像在生活的这块旧布头上，再绣出一朵璀璨夺目的鲜花。
　　去鲜花盛开的地方，走吧。
　　2023年2月3日随笔
　　配图选自2018年三亚行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