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生发蒙前死了父亲。那是一个阳光和暖的早晨,太阳先从周公山顶露出头,半个脸被灰蒙蒙的天边荫蔽,是个灰太阳的样子,等到鱼肚白赶了个早集聚在天边,太阳就变了脸,嬗为一个白太阳,当一层霞帔披上天际,彩霞满天的时候,太阳就回复他本来的面目,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太阳,灰太阳,白太阳,红太阳,挨个儿地依次登场,天就亮了。 回想起来,那天早晨在天亮之前就发生了一些不好的苗头。美好事物的表层之下,有时会藏着一些不美好的东西,就如那天美好的天气之下,一股摧折远生家庭的暗流在涌动。假如那天是个坏天气,比如下雨,比如大风,比如暴雪,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大概说的就是远生铭记在心的那天早晨的情境。那天,鸡叫头遍的时候,远生起来到搁着水桶和尿桶的墙壁前小解,水桶和尿桶挨得很近,远生迷迷糊糊地错把水桶当作尿桶,正要尿尿,突然惊觉桶里没水,水在水缸里,而尿桶是有水的,远生及时转向,尿在了尿桶里,饶是如此,地上的尿早已撒上了一大滩。天蒙蒙亮,远嫂和远芳起来做早饭,早饭就是熬玉米糊糊,油灯里煤油不够,远嫂拿来煤油瓶给油灯添加煤油,一不小心,溅了一滴在玉米糊糊里,"哎呀,煤油掉到锅里了",远嫂叫了一声,把正在烧火的远芳吓了一跳,远芳正拿着火钳把秫秸往灶孔里送,一个不留神手挨在烧红的灶壁上,手上红肿了一块。"怎么那么不小心",远柱云说了一句,"生娃子,莫惹我发气",远柱云又对远生说了一句,这句话是说远生尿地上的事,远柱云习惯把"发火"叫作"发气"。然后,远柱云黙黙坐在桌子前,呼哧呼哧地喝完了一碗掺合煤油的玉米糊糊。吃完早饭,远柱云扎束停当,起身往村里的牛房牵牛犁地去了,他不知道,更大的霉头已经在无声无息中笼罩了他。 远柱云来到村里的牛房,把木犁扛在肩头,犁铧朝着地下,牵出一头大牯牛来,大牯牛身壮力大,干活是一把好手,只要一抖牛鞭,听见叭叭的鞭声,大牯牛就立即进入状态,把地犁得又快又稳,又深又直,只是性子暴烈,发起脾气来就撂挑子不干活,村里只有远柱云和王长命的父亲王国云驾驭得住它,今天就轮到远柱云牵牛到田里去岀工。大牯牛眯缝着眼睛还没睡醒,远柱云过去拍拍脑袋,摸摸尾巴,大牯牛就摇摇脑袋,晃晃尾巴,脚步跚跚地出了门。远柱云牵着牛,经过打谷场旁边的那条小路往田里走,望见王长命的母亲王嫂和杨二子的母亲杨嫂正在打谷场上晒辣椒。 晨曦把和暖的触须伸展在打谷场的角角落落,刺挠得石敢当一声哈欠地醒来,重又开始了一天镇神祛邪的工作。王嫂和杨嫂分别用土耳瓜藤藤把三根竹竿的末梢扎在一起,杆头张开支在地下,做成两个临时的竹竿架子,从筲箕里取出一串一串的用针线穿在一起的红辣椒,搭在竹竿架上。这时候,远柱云牵着牛缰绳在前面走,大牯牛哧吭哧吭地呼着气跟在后面,牛眼睛却侧视着打谷场。王嫂和杨嫂挂着辣椒,越挂越多,竹竿架子一点点地被红红的辣椒淹没,大牯牛的脑袋也一点点侧向打谷场,眼睛越睁越大,好像对辣椒饶有兴趣。筲箕里的最后一串辣椒挂完时,阳光也完全洒满了打谷场,两个竹竿架子红光闪闪,耀人眼目,一阵风吹来,辣椒串子随风飘起,如同两面飘荡着的猎猎红旗插在打谷场上,宣告对打谷场的暂时占领。这时,大牯牛一见红光闪闪的辣椒架子,霎时红了眼,猛地挣脱远柱云手里的缰绳,睁圆了两个牛鼓眼,两个鼻孔吭哧吭哧地喷着气,四蹄奋飞,直向打谷场冲去,远柱云大吃一惊,扔了木犁,在后面紧紧追赶,大牯牛已经冲上了打谷场。王嫂和杨嫂吓得赶紧转身向大瓦房跑去,王嫂一慌神,被石敢当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大牯牛本来的目标是辣椒架子,一见王嫂跌倒,立刻转了方向,直向王嫂扑来,两根硕大无比的牛角低低地俯着地,向王嫂的心窝直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远柱云已经赶到大牯牛前面,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牛角,硬生生抵住了大牯牛向前的冲力,片刻之间,竟把大牯牛抵得原地不动,王嫂从地上爬起来,立即躲进了大瓦房里。但任凭远柱云力大无穷,哪里是大牯牛的对手,瞬间的对峙后,大牯牛完全抵消了远柱云的力道,把远柱云抵得踉踉跄跄,直往后退,扑通一下抵在大瓦房的木板壁上,再也没有退的地方,不一会,远柱云的双手松开牛角,瘫软下来,脑袋也耷拉着偏在一边。这时,王国云和十几个村民赶到打谷场,众人用长竹竿对着大牯牛一阵乱戳猛打,大牯牛猛吃一惊,撇开远柱云,撒开四蹄向田里跑去,不一刻跑进河滩,不见了影子。王国云扶起远柱云,只见他鼻子上,嘴巴上,脖子上,全是白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待远嫂赶到时,远柱云已是一点气息也没有了,远生就这样没了父亲。 出殡的那天晚上,在远柱云薄薄的棺椁前,远生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哭累了,就跪着发呆,想起父亲,又开始哭起来,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天快亮的时候,远生再也哭不出来,只剩下嘤嘤的啜泣声。远嫂抽泣着叫远生到床上躺躺,一挨枕头,远生就睡着了,睡了一会,远生就下意识地想要醒来,就在将醒未醒的时候,眼前有一些圆气泡泡在上升,有的小,有的大,有的还一闪一闪的,气泡泡不停地上升,上去了一批,眼底下又来了一批,现在想来,那是远生哭得太久,眼里起了水气泡,以后的日子,远生有时早晨将要醒的时候,水气泡还会再次出现。 一束明亮的阳光射进屋内,远生猛地惊醒,睁眼一看,屋内空无一人,棺椁也不见了,地上零零落落地散着纸钱的灰烬,火盆里还未燃尽的纸钱闪着一点两点的火星,远生想起了,父亲今天要葬在苍坪山上。远生拔腿往苍坪山方向奔去,跑过蔬菜地之间的田塍,路旁小草上清晨的露珠一颗颗地掉落下来,洇湿了他的裤脚。跑到村外的牛房跟前,远生停住了脚步,只见一大片刚割完稻谷还未下犁的稻田上面,是一条连接城里和市医院的公路,公路上面就是苍坪山,送殡的队伍已经到了半山腰,远远望去,似一长列的蚂蚁蜿蜿蜒蜒地在山路上行进,那口薄薄的黑色的棺椁就如蚂蚁捕获的猎物,即将送进蚂蚁的洞穴里去。到了一处小斜坡,斜坡上面是一片平地,平地的尽头,是早已挖好的墓穴。可是八个人抬着薄薄的棺椁,就是上不了斜坡,大家试了三次,三次都上不去。远生遥遥地看着,觉得是父亲一定是看见了自己,舍不得自己,才停下不走的。远生耳边仿佛听见父亲远远的呼唤,"生娃子,莫惹我发气","生娃子,以后读好书,上好学啊","生娃子,秋凉风寒,回去吧",这时,牛房里的牛儿"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地叫唤起来,奇怪地声音比平时大而洪亮,仿佛在替远生回答,"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远生泪湿了双眼,看见村里人把麻绳兜在棺椁底部,四个人在斜坡上面拉,四个人在斜坡下面推,喊着他们平时喊的三国号子,"嗨哟嗨哟,长坂坡啊,嗨哟嗨哟,三桃园啊,嗨哟嗨哟,空城计啊、、、、、、",想必远柱云也在帮衬着喊吧,于是在浑厚的号子声中,棺椁不一会就拉上了斜坡,人们重新抬起,在山上的平地上消失不见了。牛房里的角落里平时长着一些红中带白的覃菌,有几朵已枯烂,发出腐烂的气味,远生闻到这股腐烂的味道,蓦地惊觉,父亲是永远地、真正地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