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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路的队伍在梁家寨垭口的大黄桷树下安营扎寨。 为及早打通道路,村里决定在道路两头同时修。范大庆带领一队人马绕行100多里,从玉溪场那边修过来。 他们在大黄桷树下搭了简易棚子。天黑了,他们回到棚子,生火煮饭。 "支书,这里还住好久?" "不过十天半月。" "哟,一月两月就不一定。" "那就住一月两月。" "吃得孬,住得孬哟。" "路通了就好了嘛。" "是哟,路早点通哟。" "是啥,那时我们田土里长的那些,就更值钱了嘛。"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又哇啦哇啦地唱。感到疲倦不堪,倒下去便沉沉地睡,鼾声此起彼伏。 垭口安安静静。夜风咝咝呜呜。大黄桷树上的露水滴滴答答。树上的夜鸟叽叽咕咕。山耗子窸窸窣窣,爬到棚里来。这边山坳,那边山坡,公鸡悠长地打鸣,叫一遍,叫两遍。 11
在大黄桷树下,安春花和范扁挑是喝了酒的,喝的是喜酒。 一行扁挑从玉溪场绵延而来,在大黄桷树下又热热闹闹地坐下歇息。扁挑们脱掉上衣,擦汗扇风,说说笑笑。坐在一角的一年轻男子,瘦弱,矮小,却不声不响。 "小伙子,也当扁挑?"范扁挑问。 年轻男子点点头。 "挣钱,讨婆娘?"范扁挑又问。 年轻男子脸色微红,面带羞涩。他是红花场的莫五娃,正是挑粮挣钱娶媳妇。他有个青梅竹马小芸,和他要好,但小芸很小就卖给了地主当丫环,这会儿地主准备把她卖给一户人家为妾,莫五娃急了,他一定要和小芸在一起,于是就当扁挑,挣钱赎回小芸。 扁挑们拿出粑粑来吃,莫五娃却无精打采,神色黯然。 "小伙子,吃点吧,吃饱好担米口袋。"范扁挑递去粑粑。 "吃不下。"莫五娃摆摆手。 "怎么,病了?"范扁挑摸摸他的额头,感觉很冷,"病了还担?不要命啦!" 扁挑们歇息一会儿,又分道而去,有的向西到红花场,有的向东往古溪场,有的向北到老寨子。莫五娃无力地站起来,也准备担米口袋,范扁挑一步冲过去,抓住他的扁担扛在自己肩上。 "小伙子,也是两百斤?"范扁挑担起莫五娃的米口袋,大踏步地向西而去,一边走一边说,"这么重,真不要命啦!" 范扁挑为莫五娃担拢后转来,追上安春花时,她担着两挑米口袋向前走了很远了。她是打"冲担"前行的——担着一挑前走一会儿,放下,转来再担另一挑,如此交替向前。 此时,天已擦黑,范扁挑看见她在朦胧的暮霭里闪闪晃晃,听见蹬蹬的脚步声和扁担吱呀吱呀的闪悠声,清晰地响在静静的山野,他突然觉得,那个丑丑的女人,好美,好美…… 后来,莫五娃娶媳妇了,请范扁挑和安春花去吃喜酒,他们没去。又一个下午时光,当范扁挑和安春花担着米口袋路过大黄桷树时,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挡住他们的去路,那两人就是新郎莫五娃、新娘马小芸。他们提来喜酒和佳肴,在此等候好久了。 新郎、新娘和一个男扁挑、一个女扁挑,在大黄桷树下席地而坐,喝酒吃菜,杯筷交错,直到辉煌的落日洒满寂静的垭口。 12
范大庆开着挖掘机一路向北,修过梁家寨,修过蒲家林。蒲家林是一片古老的树林,古树参天,郁郁葱葱,浓荫蔽日。鸟群翔集,飞跃环绕,嬉戏喧闹。兽物蹿跳,出没其间,追逐玩游。范大庆掘路绕过林子,未损半条树根,未伤半片树叶。 挖掘机向前推上了花寨子,准备掘平这里的坡道,但轰鸣的机器突然哑火,怎么也启动不了。机器坏了,得快快修理。这里离红花场近,且有一条公路连通,方便来往,便去红花场请来师傅。 师傅是个年轻人,突突地开着修理车奔来。 "这里是过去担粮的路嘛。"年轻人一边修一边说。 "你晓得?"范大庆问。 "怎么不晓得?我爷爷就在这路上担过米口袋。" "你爷爷是哪个?" "莫五娃。" "哦——认不认得范扁挑?" "晓得,我爷爷说过。你是?" "范扁挑的娃儿。" "哦!哦……" "你爷爷还好吧?" "我爷爷过世了。" "你奶奶还好吧?" "我奶奶也过世了。" 年轻人爬到机器底部,仰躺在地,露出满是污油的脸,又问: "你爸爸呢?" "我爹还在。" 年轻人一边不停地捣鼓着扳手、钳子,一边说: "你妈呢?范伯伯,我晓得,你妈也担米口袋嘛,人叫女扁挑,了不起哇,和男扁挑一样担两百斤,还走几十里路……你妈还好吧?" "我娘早过世啦。" 年轻人修好了机器,怎么也不收修理费,突突地开着车又走了,走了好远,回过头来:"我要去看范爷爷哈。" 范大庆看着车消失在路的尽头,长叹一口气,又跳上机器,轰轰隆隆,在花寨子的坡上不停地爬上爬下。 13
安春花和范扁挑在花寨子遇到了棒客。 他们担着米口袋爬上花寨子,太阳快要落坡了,黄昏晦暗,暮霭沉寂。他们放下米口袋,坐下歇息,摸出粑粑来吃。面前突然站着一个高大汉子,执拿明晃晃的大刀,凶神恶煞地盯住他们。安春花拿着粑粑的手哆嗦一下,忙把粑粑递过去,"你吃,你吃。" 汉子挡开安春花伸来的手,把粑粑打落在地,低喝:"退开!"一掌把她推得后退几步,大刀飞快地架在范扁挑的颈上,大刀稍稍使力,范扁挑的颈脖划出口子,血像蚯蚓下流。 "求求你,莫杀人,要啥子就拿啥子。"安春花跪下祈求,"屋里还有几个娃娃,求求你,放过我们。" "转身,后退!"汉子喝道。 安春花拉着范扁挑赶忙转身后退。过一刻,待他们慢慢转过身来,汉子不见了,他们的一挑米口袋也不见了。 又一个安静的黄昏,他们担着米口袋爬上花寨子时,对曾经遭遇棒客还心有余悸,虽然腰酸腿软,但不敢停下歇息,担着沉重的担子坚持向前。他们走了一段距离,突然从后面传来呻吟声。他们停留一下继续走,又听到呻吟声。他们放下米口袋,轻手轻脚地折返回来,看见在路旁的草丛里躺着一个人,他的身下淌着一大滩血污,头上、脸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们仔细辨认,正是曾经遇到过的棒客。他啊啊地哑叫,沉重地呼吸,手在空中晃动。安春花忙摸出一个粑粑递去,他抓住粑粑就往嘴里塞,刚嚼了几下,粑粑还咬在嘴里,就突然不动了。 安春花和范扁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掘了一个大坑,把他掩埋了,在垒起的土堆旁,安春花说:"你若有家,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