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很遥，路很远，但是我想要去见你

　　山很遥，路很远，但是我想要去见你。于是，我从一座繁华的城市，告别闪烁的霓虹，去遇那弥漫的山火。因为，那连绵的山火里有你奋力的身影，有我看惯了的被汗水和烟尘涂抹得几乎无法辨识的脸。如果有人问，人世间最美的妆容是什么，让我说，就是森林消防员在火场上的＂烟熏妆＂。你们脸上的那一道道、一片片的烟灰，让阳刚的你们尽显男人气；林间跃动着的那一身身红战袍，让伟岸的你们尽显力量之美。
　　这一年的春，这一年的夏，这一年的秋，这一年的冬，你随着森林消防的队伍南征北战，滇军赴渝，川军援湘，滇军战桂，闽军征赣，车轮滚滚，大军奔腾，在南中国的山山岭岭间。多少回，你们踏着战歌去；多少回，你们唱着凯歌还。战旗飘飘，雄风猎猎，战天斗地之中，一个个瞬间，一场场战斗，一张张面孔，一串串故事，一个个平凡的姓名，共同组成了一道最弥久的记忆。
　　如果我不去见到你，又如何讲述你的故事？如果我不去见到你，又如何与你离得更近？如果我不去见到你，又如何让我的心更加安宁，没有惦记？所以，我要去见到你。
　　当我从一个浓烟滚滚的火场得到关于你的消息，却是被悲情笼罩的消息。那一夜，坐在火光冲天的山对面，我更想急着去见到你。在那条被黑暗吞没的蜿蜒陡峭的山路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走下来的时候，我的心里被焦虑围困，我要急着去见你。
　　次日天一亮，我开始急着去见你。驾车的司机问为什么这么急着出发，我回答不出任何言语，只悄悄摇下车窗，我想让胸口的憋闷能够散去。是的，我是急着去见你，要去知道关于你的消息。
　　蔡茂强
　　后来，我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你是在2008年那场大地震中幸存的孩子，可能从废墟中被救起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已经不再属于你。你曾如何乐观地走过这人世，我不知道。你的队友告诉我，你的绰号叫＂开心果＂，不论谁有困难，不用说，主动上前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我知道你是一个热心的人。你的球友说，不管篮球技术如何，在场上最能拼搏的那个人就是你，哪怕被别人不小心撞破了头，缝了6针，对表示要为你付医疗费的队友，你也是笑呵呵地说是小事一桩，我知道你是一个大度的人。你的队友说，你的家里种了成片的车厘子，每当成熟季节，队友们都会和你一同去家里采摘，我知道你是那个懂得分享的人。你的队友告诉我，你和他最后的相处是送他一个鸡腿，你告诉这个比你入队晚的兄弟，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上火场，我知道你是懂得爱的人。你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图，在一大片林火燃烧的照片上，你如此配文：＂哪有什么钢铁侠，只是一群年轻人穿了一身铠甲。＂我知道你是一个从容活着的人。我不愿意以如此方式来认识你，但我们恰恰如此相遇。
　　我寻找你，却找不到你去了哪里。在凌晨的夜空中，我看着满天繁星，不知道哪一颗会成为你停歇的去处。我只知道，当太阳升起，所有的星星都隐入宇宙，你在最被人怀念的夜晚还会出现。我爬上那座被烈火烧焦的山上，寻找你走向山林的脚步，山那么陡峭，林那么茂密。当我仰望山巅，山还在；当我巡看山林，林还在。春风吹复绿，一年又重生。而你到底去了哪里？坐在那片被烈火炙烤过的山脚下，听队友讲你的故事。你的教导员说，你是最能吃苦的那一个，你对他说过，自小吃过苦，爬山上梁都不怕，最重的任务可以交给你。你的队友说，你是体能最好的那一个。别人能跑得出来，你却被围在火里，原因是你在给大家扑一条生路。你班里的队员说，听到你留给世间最后的声音是＂快跑＂。你本可以跑掉，而你却急着提醒更多队友抓紧避险。你的弟弟说，你们都是在灾区长大的孩子，你们相约长大了也要加入能够战斗的队伍。于是，你成为森林消防员，他成为解放军战士。当听到这些，看到这些，我真的见到了你。你就活在人们的心里。那个县城的街上，数万人汇聚成悲痛的河流为你送行，此时，我真的见到了你。你就在天上俯瞰你战斗过的大地，多少年后，可能人们淡忘了这场山火，但相信一定会有人记住你们这次奋勇战斗的征程。
　　李建文
　　后来，我听到关于你的故事，我要去见见你。逃生的地方扑火队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他们却在惊魂落魄之后突然发现你并没有从火场出来。在山火突袭时，他们看到你像是一道光冲到了连接管带的三通前，那是遇火自救的工具。那时，金属的三通已经被火烤得通红，你却不怕烫伤，奋力将它拧开，用喷涌而出的水为队友在烈火中撕开一道豁口。他们成功脱险，你却留在火中饱受炙烤。你哪里是钢铁之身呀，队员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胳膊、手、腿和脖子都已经被严重烧伤。
　　当我攀上那座满目疮痍的高山时，山坡上散落着被烧断的水带、被烧烂的防火服，还有被烧化的金属再次凝结成的铁块，那时，我在想，火烧在你身上是什么感觉。我想见到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我只想看看你那双有力的手上到底蕴藏了多少力量！我看过你的朋友圈，你晒的图里有你手上的老茧，有你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瞬间，还有你参加水域救援训练时的完美表现。你的朋友圈里讲述的，除了救援就是训练，我不知道入队还不到两年的你在汗水中如何一步步成长成如今的样子。英雄不是与生俱来的，如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你的壮举，但你在我心中就是英雄。当危险袭来，你选择的不是凭借过硬的本事冲出去，而是站成一堵高大的墙，挡在人与火之间。当火已经烧掉你胳膊上的皮肉，你还拿着水带为别人织起一张水网，打开一条活命的通途。我想见到你，可是你在被抢救的病房里无法相见。除了牵挂，除了祈祷，除了忍着心一阵阵痉挛，我只能沉默着惦念你。
　　刘攀
　　后来，我还听说了你的故事。就在那座山下，你的队员满眼忧虑，他们惦念着你的安危。队员说，平时你是一个训练非常严格的中队长，严格得有些不近人情。你告诉他们只有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你的训条在战斗中得到了真实的检验。在火场逃出来的队员说，想起你，除了惦念就是感激。你的队员讲述你时声音颤抖，那不是恐惧，不是懦弱，是敬佩。他们说，当你被搜救到时，你的第一句话是你没把队员带出去。你这句话里满是内疚、自责。然后，你为搜救人员指出被困队员的位置。
　　这种爆燃引发的灾难无法预测，你也身陷火海，没有人责怪你，你为何要如此责怪自己？如果你长着巨大的翅膀，你会张开它，带着你的队员逃离这里。可是，当山火袭来时，你也无能为力。但我相信，第一时间你想的一定是队员，是召集和命令他们迅速突围。烈火在你身上燃烧时，我相信你想的是队员，如果还能想什么，还是队员。因为，在多次灭火作战中，你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责任感已经深刻在骨子里。时间太紧，火情太猛，你来不及想起家人和朋友。当火势退去，你靠着树干看着周围的兄弟，你也无能为力，那揪心的场景是多么刺痛你。一个月前，你带着这支队伍在总队比武中刚刚获得荣誉，你平日里带着他们转战重庆，驰援泸定，你带着这支荡漾着青春气息的队伍上火山、赴震区，我能想象出你意气风发和打了胜仗的神气样子。我想见到你，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是成功，也没有什么是失败。站起来，在仰慕你的目光中站起来，你还是中队那个站在最前面的标杆。
　　王勇
　　再后来，我还听说了更多你的故事。你是那个勇猛的水泵手，当你被队友们找到时，你的胳膊已经脱臼，手脚都被烧伤，你对大家说，先不要管你，抓紧去救其他队友。即便伤成这样，你也依然靠在一棵树下，忍着剧痛指挥队友到哪里搜救，抓紧制作担架。你是他们的班长，在这场火灾中你没有倒下，还是那个站立着的大哥。我不知道你看着弟兄们被一一抬下山去时的心情，但我相信你眼中装满的是心疼，是悲壮，是置生死于度外。当一位位队员被抬上担架，相信你的心中是一份坦然，更有完成使命一样的淡定。而当你被抬下山时，你一直在问班里的人伤了几个，都找到没有。我想见到你，想听你讲一讲你这块钢铁到底是如何炼成的，想听一听你平时训练比武中到底如何英勇。我想见到你，想告诉你，你的队员们有多么惦记你，他们正在含泪把你的故事传颂。
　　在那一片大地上，在那支英勇的队伍中，我一直在寻找，一直想要见到你。可是一个又一个你在病房里与生命进行搏斗，正在创造一场生命的奇迹。于是，我在我们的队伍中继续寻找，于是，我终于见到了你。
　　冯有棱
　　很心疼，我见到了你。你忧虑的目光总盯向一处，一动不动，但我却可以读得出你内心的挣扎，甚至能感受到你内心的颤抖。是的，和你一同入队一同战斗的弟弟也在这场火灾里负伤，他被救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你的消息。当听到你正在上山搜救时，他却坦然地告诉队友，只要你还好，他牺牲了也无所谓。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弟弟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你。兄弟连心，血浓于水，你心的疼痛比他身体受的伤更痛。然而，当山火继续，你的脚步依然继续。你铆足的劲儿中有多少是强打精神。你告诉我，你和弟弟都是当过兵的人，正是因为对这支队伍的热爱，你们才双双选择入队，携手战斗。在以往的战斗中，你从来没觉得苦，只是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价值。我见到了你，见到了一种被使命召唤的力量。我见到了你，见到了负重前行的力量。
　　王博
　　很感动，我见到了你。你高大又帅气，青春的脸上透着坚韧的气息。你努力克制，不想回忆火海的景象，但是那种惊险却一遍遍出现在你的回忆里。你说，当你听到牺牲的队友大喊快跑时，火就在瞬间来到你的面前，除了想到＂完了＂以外，你本能地往外冲，而山火就在你的身后追赶，你已经感受到那种热浪扯住了腿脚。你一直和几个队友向山顶上冲，逃出火海后，你望向身后的大火，你的心开始悸痛。在那冲天的火光中，有你的队友，有你的兄弟，而你却无能为力，你只能望一眼火海然后再向山下跑，去找人来营救生死相依的弟兄。你说下山后连续几个夜晚睡不着，但是天一亮当阳光照到脸上时，你又活成了一个爷们儿。你说你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尽量带给身边人快乐。你说你的队友受伤了，你要把他们的工作担起来。你说通过这次战斗，你对所从事的事业有了新的认识。我见到了你，见到了毫不退却依然前行的你。你带着我们重访火场，在那沟沟坎坎处，你时而讲述，时而凝望。讲述时，你传递的是队友的精神；凝望时，你在深情地看向未来。我见到了你，你是带着怀念和使命继续前行的那个人。
　　张自立
　　很欣慰，我见到了你。你在泸定地震救援中怀抱婴儿的照片不知道温暖了多少人，你成了别人眼中的＂汶川哥哥＂。你告诉我，当你抱起那个婴儿时，面对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有些不知所措。是的，在你一岁的时候就和南下的母亲分开，是一个缺少怀抱的孩子。而六岁时又经历了汶川大地震，你是一个自小就面对了很多苦难与生死的孩子，而当有能力决定自己的未来时，你毅然选择了这支队伍。你说在成长过程中你是一直见证这支队伍的人，更懂得什么是回报。你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规划，在这支队伍中，三年要成长成什么样子，五年要干成什么样子，甚至对十二年做到什么样子都有了设想。
　　你是一个有准备的人，你的准备是认准了这个职业。你没有华丽的语言，但是你的设想整整贯穿你的青春。你要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交付这支队伍和伟大的事业。我见到了你，我一直在想，你在废墟中走出了最坚定的步伐，你给了柔软小生命最坚强的肩膀。在你的朋友圈里，我看到了你拍下泸定地震灾区孩子的照片，你的配文是：＂再见到时你们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是的，那些孩子会在时光中一点点长大，他们长大的路上有你在前面行走。这就是力量，在巴蜀大地上生长起来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懂得感恩的力量，任什么也打不垮震不塌的力量。
　　余晓波
　　很感动，我见到了你。你是带队的指挥员，你早知道有战斗就有牺牲，可是你没想到这些会突如其来。我能想象灾难发生后你背负的压力，心头的焦痛，内心的自责，对队员们的担忧，同时你还要带队继续前行。见到你时，你的眼中有疲惫，还有淡淡的血丝，只一声招呼，我似乎听到了你声音里带着的哭腔。因为我比你年长，你才不经意流露出那么一点点脆弱。你是队伍的擎天柱，哪怕再苦再痛你也不会在队员面前表露半分，你知道此时有多少人在看着你，看着你的行动，看着你的状态，看着你的决心。我知道你疼他们，可能会缺少疼的办法。面对这些，谁都会暂时束手无策。你的身后有妻子有孩子，有父母有亲人，有叮嘱有牵挂；可是你的前面，有任务有目标，有信心有未来。我见到了你，你是走在队伍前面赴汤蹈火的那个，你是带领队伍越是艰险越向前的那个。有如你一样的指挥员，还有什么不可能战胜的困难？风袭来，雨打来，你岿然站立，站成一道伟岸的风景。
　　梁琛竣
　　很幸运，我见到了你。你是一个成熟得与你二十岁年龄不相符的年轻人，你刚刚经历了火海逃生，却在最短时间里调整成随时战斗的状态。在那个山脚下，迎着微微的山风，你忍着悲伤来讲述队友的故事。你不时抽动的嘴角让我发现你在压抑着内心的波澜，你不时望向灾难发生的山谷的目光，藏着你无处释放的担忧。朝夕相处的队友一下子伤了好几个，你却无法见到他们。当时只忙着急救，却不知道他们具体伤得多重。你说只有救完人，你才忽然想要做一件什么事。那个时候，你只想听到家人的声音。你把电话打给了父亲，听到父亲的声音时，你想哭，却忍住了，只是轻声撒谎告诉他打火饿了。放下电话，你才相信自己还活着，眼泪才流下来。听到父亲的声音你还是个孩子，而擦干眼泪你就成为男人。在此之前，你是大学里那个喜欢读《月亮和六便士》《瓦尔登湖》《霍乱时期的爱情》《活着》《皮囊》等中外名著的文学青年，就是因为看到了发生在木里的那场火灾，你的人生像是找到了方向，你决定放弃学业，加入这支火焰蓝队伍。在你入队那天的微信中，你说你要来一场修行。有的人修行选择了校园，有的人修行选择在安全的岗位，有的人修行选择了镁光灯，而你偏偏要选择一种面临危险的事业。
　　你的家在美丽的山城，父母都是公职人员，你自己也说自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城市少年，可是你偏偏决定走这条时常面对危险的道路。你说你不想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做有意义的事才有价值。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你说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大难不死让你更快成熟。你诚挚地告诉我，越是痛苦成长得越快；你欣慰地告诉我，现在真正明白了生命的美好；你还在微信中自豪地告诉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轮到我们这一代了，‘00后’从来不是垮掉的一代。＂你还告诉我，正是通过这一次救援，你决定努力复习，争取考入消防救援学院，你要在这个队伍干得长久。当我问你，在机关工作和打火你选择哪一个时，你没有丝毫犹豫地告诉我，选择打火。
　　在你身上，我确实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由心底涌起的巨大力量，一种对消防救援事业执著的力量。你也告诉我：＂你会看到如野火燎原一般的亮光。＂因为，你说：＂我爱这个世界，爱人民，爱国家。＂这样的话语我在影视剧里都曾听过，在一些报告会上也曾听过，但是当我面对如此年轻的你时，听到这样的话时，我的内心除了热血沸腾，更多的是感动。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你青春的脸庞，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你当成我的孩子。我正随时光一点点老去，而你却用行动给了我年轻的力量。正是有你这样的执著地爱着消防救援事业的年轻人，才让我感动之余，更急切地想讲述你们的故事。
　　右一为蔡茂强，中间为张自立
　　我想见到你，我见到了你！你是谁？为了谁？
　　我想见到你，我见到了你！你是中国力量，你是国人担当。
　　我想见到你，我见到了你！正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你在那茫茫人海中奋力前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的队伍，我们的内心，才总有坚不可摧的力量，还有那跟着一面旗帜永远走下去的信仰。
　　每一次命令，你立即出发；每一次召唤，你最快抵达。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向前走吧，无怨无悔、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出发。我以前不曾认识你，我也不用讲出你的姓名，你就是火焰蓝队伍中平凡的那一个。
　　●作者：胥得意
　　●来源：《中国应急管理报》2023年1月7日八版 原标题《我想要见到你》 责任编辑：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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