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那个自梳女

　　＂白衣黑裤独辫子＂！这是她们的标志。香云纱的衣服料子硬硬的，乌乌的，仿佛是那种柔中带刚的性子，穿在她身上显得非常贴切。因为她们就是那种柔中带刚的女子呀。一张清水脸，一双浑浊的乌目，还有那无论多大年纪，都会倔强的保留着的长辫子。再加之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我见她那年，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的主人私底下管她叫阿妈。当面称她：林姐。但实际上，她们也有一个被大众所遗忘的称号，自梳女！
　　我想告诉你，我所接触的自梳女，那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自梳女＂在解放后的中国大陆，就已经绝迹了。我接触的＂自梳女＂来自于两个地方。一是香港。一是南洋。如马来西亚，新加坡这些国家。＂自梳女＂是这些华人聚集地的一大特色，许多华裔富豪家里，都有早年间从大陆流去的自梳女。
　　自梳女的产生，是有他的客观原因的。有人把＂自梳女＂的成因，归功于妇女地位的提高。或是妇女对封建势力压迫的反抗。其实在我看来，这虽谈不上无稽之谈，但是也是非常偏颇的。因为要论封建父权夫权的压迫程度，在解放前的中国，基本上属于均匀分布于东南西北，全国各地都有存在。那为什么自梳女只出现于广东一带呢？在北方为什么没有这种形式的出现呢？其实这是有一定原因的。自梳女的成因并不是反封建的成果，而是被资本家剥削的被动选择。这就要从自梳女从事的行业说起了。
　　早年间自梳女主要从事两大行业。一是，纺织缫丝等人员密集型的产业。再一个就是家政服务业。我所接触的自梳女，是存在于上世纪90年代，那时的香港和东南亚已经不再是纺织中心了。而在纺织工业蓬勃发展的中国大陆，在解放后，纺织女工的地位得到了大大的提升。各个当家作主，人人腰杆挺直。自梳女这一形式早就绝迹了！
　　其实，很多人把自梳女的出现，归罪于男权的压迫。这也有一定的原因。比如早年间广东的歌谣，就有一段唱词，描写妇女婚后生活的苦恼：＂女仔苦，出门怕大姑，更要怕婆母，五更便起，煮番薯……＂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听一个马来西亚朋友哼过这个歌谣。那是他小时候，他的保姆经常哼唱的。但实际上，真正自梳女的成因另有原由。在解放前，那些纺织业主对从业者的剥削都是非常狠的。真是到了入木三分，敲骨吸髓的程度。资方最喜欢的女工就是自梳女。自梳制度断绝了女性与家族的联系，剥夺了女性生育的权利，这样她们就可以终身成为廉价劳动力。心无旁骛地的工作。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离开了家庭的庇护，便于资方通过类似于的＂金兰会＂之类的组织进行控制。在解放前，广东的自梳女占纺织厂女工的很大一部分。这样的女性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所以工作起来更加专心。这才是工厂主愿意看到的！而家政服务业，在解放前，也是一种很黑暗的工作。很多女佣的人权根本无法得到保障。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在张爱玲的小说【 小艾】里窥见一斑。
　　我有一个朋友是马来西亚人。九十年代，在他们那里，依然有一些解放前遗留下来的，来自大陆的自梳女女佣。这样的女佣，都是从十三四岁就发誓今生自梳，永不结婚。打着一条独辫子，出来做工，一旦找到雇主，许多人会在主家工作一生，奉献一生。她们从最初的帮佣开始，最先是做一些简单的清洁工作。然后会根据其能力特点，分配到厨房或是保姆岗位上。而这其中以保姆岗位最为常见。一旦成为保姆，就会从小主人一落地就开始带孩子。就像是个小妈妈一样。＂自梳女＂被剥夺了自己成家的权利。因为单身的女性更容易对小主人产生感情。而且自梳女也没有其他的家人，背井离乡，无处可去。所以她们对主人会更忠诚，会终身依附在雇主家。很多在香港或南洋的富豪家庭，排场是很大的。我那个朋友在马来西亚的家我没有去过，我只去过他在香港的家。是一幢三层半的洋房，地下还有两层。为他们家服务的司机保姆，女佣花匠，保安管家，加在一起居然有将近十多个人。而这只是他家在香港的别墅，他们在大马的家，我弟弟去过，是一个宏大的种植园，从正门到侧门要开车走十来分钟呢！马来西亚的棕榈橡胶种植园占地广阔，山峦连绵。那种场景是我无法想象的。而像这种庄园式的大家庭，需要的佣人就更多了。真正贴近主人生活的，往往都是那种终身服役的人员。一般男性的是会被允许结婚生子的。由于社会的固化，他们的孩子也会在种植园或相关的加工厂里找一份工作。有的可能还会受到主人比较好的待遇。但是照顾孩子的保姆，很多都是终身不婚的自梳女。主人不喜欢她们有亲戚来往，也希望她们保持单身，没有其他社会关系，这样她们能够永远依附在主人身边，慢慢地就会沦为封建家奴一般的终身女佣。
　　这就是在南洋一带，依然保存着的＂自梳女文化＂的残留。我那个朋友的保姆，就是自梳女。他叫她林姐！我在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见到过林姐，那时她六十多岁了。而我那个朋友，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自幼林姐就负责照顾他的衣食起居，陪伴左右。后来没多久他们家搬到了新加坡。林姐也跟着他们一家人过去了。她接送小主人上下学，给他做点心，陪着他游戏学习。林姐即像母亲又像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后来我这位朋友，中学上的是寄宿制学校，林姐会在周末的时候，等在校门口和司机一起接他回家。给他做好吃的，给他浆洗好的衣服，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陪他去度假，去外国工作。林姐伺候了他半辈子。直到他结婚了，林姐还是一直跟着他。后来他去美国工作了，在美国又娶了一位西班牙妻子，这位妻子不太喜欢亚洲的女佣，于是林姐被送回马来西亚了，那一年，林姐已经快六十岁了。像林姐这样带过小主人的保姆，主家一般会为她们养老。林姐就在他们家在马来西亚的大宅里做一些简单的事，有时我这位朋友去香港办事小住，林姐也会赶到香港去看他。我在香港看到林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阿妈了。花白的头发，梳成一条辫子。那发型，有点像前清的遗老遗少。一袭白衫，一条乌色的，肥肥的香云纱短款裤子。一双木屐拖鞋……这是香港老式女仆的标准打扮。她被南洋的太阳晒得黑黑的，胖胖的林姐笑眯眯地操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马来华人所说的粤语，和主人进行交谈。我当时和我的那个朋友交往甚密，林姐见了我也非常谦恭，甚至弯腰向我鞠躬行礼，这让我觉得很不安！我那个朋友已经是40多岁的中年男人了。个子高高的，很魁梧。有一次，他和林姐在露台上说了一阵话，就起身了，他要去楼下大餐厅里见客人了。老太太还会主动走上来，帮他穿西装更衣，甚至是伏下身为他换鞋。矮胖的老太太和高大的少主人在一起，对比是那样鲜明，行为又是那样的触目。我在一边看得很别扭。林姐望着少主人的眼神似乎很渴望。渴望和他一起多说说话，多待一会。但是这不太可能。随着主人，一边整理着袖扣，一边轻轻的走下楼梯，林姐就得侧身消失了。因为晚餐要开始了。像林姐这样身份的女佣，是不能够进入晚宴大厅的。南洋的富豪家里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在主人的宴客餐厅里出现的仆人，只能是侍餐的佣人。像林姐这样的老仆，只能出现在其他地方。她们在大宅子有专用的楼梯和房间，也有指定她们活动的区域。规矩不可僭越！大餐厅里，水晶灯下，长桌已经摆好了。我这位朋友在炫耀他们家的唐山大菜。所谓＂唐山大菜＂。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们河北老家唐山的菜肴呢？后来才知道，不是。那就是指传统的中国菜。在南洋的富豪家里，很多人都养有非常好的厨师。能够做很讲究的中式菜肴。听朋友说，在早年间，很多这种能煮中式菜肴的女仆，也是自梳女。她们终身在厨房里忙碌着，只为了能给主人提供一场精美的宴席！南洋的富豪喜欢过中西合璧的生活。比如他们在晚餐时，如果有客人在，可能会穿正式的西装，而女士会穿西式长裙。但上菜的方法确是中式的。所以菜品一起上。餐具除了筷子之外，也要配上叉勺。喝水的杯子，喝酒的玻璃杯，是按应西式方法摆放的。可饭后的茶具又是中式的。这种亦东亦西的生活方式，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他们乐在其中！除了空间上的中西合璧，他们也喜欢时间上的＂古今合一＂。西装革履先生们用着IBM的笔记本，享受着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我和那位朋友在餐桌上和几个香港的年轻人，探讨着新的互联网浪潮中，谁将是最大的受益者。但是就在他们身边，就在这幢大宅里，很多人还是生活在古代。比如自梳女。她们终身不婚不育，没有家庭，为主人服务一生。宛如中世纪的故事！这种时间与空间的交错感，经常会让我觉得阵阵炫目。
　　自梳女往往只跟一个主人。伺候他一辈子。到了年龄大了，干不动了，她所服务的主人可能会给她一笔钱，让她回老家养老。可她们在家乡，早就与亲人断绝了关系。有很多南洋的自梳女，在漂泊半生之后，会选择回乡养老。一般都是来自新加坡的。她们在80年代中期开始相约，回到广东潮汕地区，那里是她们的祖籍之处。老去的自梳女们相伴自费入住当地的养老院，据说条件还不错。再有一种，就是在主人家里度过晚年。马来西亚的自梳女以这种情况居多。因为毕竟她们已经背井离乡很多年了。有的语言已经不通，所以就在大马扎根下来了。并不是所有的自梳女晚年生活都会幸福。有的只是获得一份衣食罢了。随着小主人的长大，她们被慢慢遗忘了。因为自梳女穷尽一生感情投入和亲情相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们的孩子和亲人，那是她们主人。
　　我至今还记得，林姐的白衫黑裤和那条花白的辫子。记得她那老迈的身躯，一把年纪，还在殷勤地服侍着男主人。而在主人看来，这不但是理所应当的，这也是林姐存在的意义。我看到这一幕之后，暗自思量起来，总觉得有一丝心酸。好在＂自梳女＂这个词，在解放后的中国已经绝迹了。偶尔在海外出现一两个，也不算稀奇！他告诉着人们，那一段历史曾经存在过。
　　愿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能被家人挚爱温暖。也能够享受自己与生俱来做母亲的权利。因为家，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也是无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