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靖风采之10丁忧忧国
第十章
丁忧忧国
宝元元年(1038年)初,余靖到任泰州。泰州地处长江下游北岸、长江三角洲北翼,是承南启北的水陆要津,为苏中门户,向来有"水陆要津,咽喉据郡"之称。泰州有"国泰民安"之意,长期以来,此地也的确是风调雨顺,安定祥和。
这样一个福祥之地,也未能使得余靖心安,他始终记挂着年迈的父母,虽然有三弟在家照顾双亲,但自己毕竟是长子,怎能在这个时候远走他乡,长年不侍奉在父母膝下尽孝呢?
思念之间,余靖来到庭院,见花落满地,不禁想起日前收到同窗好友王陶寄来的一封信,便回到书房,在回信中附上一首律诗《落花》:
小园斜日照残芳,千里伤春意未忘。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
莺来似结啼鸾怨,蝶散应知梦雨狂。清赏又成经岁别,却歌团扇寄回肠。
这时,周全进来说,有一位名叫希昱的僧人来访。
希昱是位高僧,身材魁伟,余靖在两年前曾与他见过一面,交谈间,了解到希昱虽是出家人,却也讲究孝道,不禁心生钦佩。
"哎哟,大师怎么来到此地了?"余靖边行礼,边把希昱请进厅中。周全随即奉上清茶。
希昱行过佛礼坐下,轻呷一口茶,而后道:"贫僧这次回永嘉探望父母,得知余大人在泰州,故而特来拜访。见大人本色本味依然尚在,可喜可贺。"
余靖没想到希昱会如此评价自己,不免笑着自嘲道:"让大师见笑了,余某已经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收酒税的。"
希昱粗声粗气地说:"有人穿着衣冠彬彬有礼,心里可脏得很,毒得很。大人虽然被贬,名声却未损,身心自然,正如污泥中的青莲。"
"大师谬奖了。"余靖为希昱斟上清茶,略有感叹地说,"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大师却恪守孝道,实在令人敬佩。有人谴毁大师的孝义怀恩是眷恋红尘,在余某看来,这种人不仅不懂何为佛,甚至亦不懂何为人。"
希昱听了,浅笑道:"余大人既有此番议论,何不作诗一首赠予贫僧?"
余靖乐意道:"大师若不嫌弃,余某不才,甘愿效劳。"随即与希昱来到书房,写下五言古风《送希昱上人永嘉觐亲》:
阊阖西风高,振锡吴门去。三江碧浸天,惟持一杯渡。
败叶梧桐秋,云中永嘉树。借问何言归,亲齿桑榆暮。
再怀生育仁,聊为馨洁具。聆师金石词,郑重加钦慕。
陆梁原上兽,群居先识母。嗷嗷林中乌,敛翼受子哺。
云何蚩蚩辈,胜衣复能语。口腹徒自丰,骨肉如行路。
师本谈空人,浮云无去住。未出轮回身,归心应有悟。
临岐索赠言,愧乏雕章句。愿达采诗官,当令不孝惧。
希昱见此诗融合了岭南俚歌和江浙吴歌的韵味,读来朗朗上口,而且真情至诚,毫不浮夸,甚是满意,接着合掌"阿弥陀佛",竟然没说一声告辞,卷起诗稿转身便走。
余靖愣了愣,望着希昱的背影,蓦然间触动了心中的思乡之情和尽孝之心。他合上眼睛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提笔上奏,说明缘由,请求朝廷能够让他到家乡附近地方任职,以便侍奉父母。
冬去春来,余靖的请求有如泥牛入海。是夜子时,烛光摇曳着,余靖仍伏案疾书。明天是月中的休息日,因为请求外任迟迟得不到回复,他再次上表,乞请朝廷恩准南归。
余靖写好表状,缓步来到院子,银杏树梢上的一轮明月,又勾起了思乡情怀。他觉得一阵寒冷,困意却消了,掉头走回书房,目光忽然注视着叠放在书籍上的一张坊间小报。
其时的报纸有朝廷限制发行的手抄版报纸,称为"邸报",或称邸抄、朝报。民间私办的小报则有手抄版和印刷版。小报的发行虽然没有得到官府的许可,由于爱看八卦小报的大有人在,官府的人有时也是一个眼开一个眼闭,有银两赚何乐而不为?余靖所见的这张小报是几天前从一位外地商人手上得到的,那是去年的旧报纸,上面醒目地竖着一行字:元昊升州郡。益边防。定礼乐。
余靖在京任职期间结识了一位契丹年轻人戈昆,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在戈昆口中,余靖听到不少有关元昊的事。自此,余靖开始关注元昊,了解到他是党项族人,北魏鲜卑族拓跋氏之后,远祖李思恭,唐朝时受赐李姓。元昊在明道元年(1032年)继承夏国公之位,弃李姓而自称嵬名氏,随后开始建立新的官制体系,设立文武官职,所设衙门的职掌大多与宋朝廷相同。
余靖感觉元昊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如今看了小报上的消息,更加坚定了自己当初的看法,只可惜对元昊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心里想着,他日若与戈昆重逢,定当好好问问。接着,他拿起笔顺手写下"元昊"两字。
这时,青青走进书房催促余靖歇息,瞥见纸上写着"元昊"两个字,便好奇地问:"元昊是什么东西?"
余靖道:"像是个东西,却又不像是个东西。别管是不是东西,我只管卖酒收酒税。"说罢,起身缓缓走出书房,仰面喊道:"卖酒啦,谁要买好酒?"
青青望着余靖的背影,哭笑不得。
翌日醒来,余靖洗漱之后走到院子,见青青正在跟周全练剑,于是招呼一声便独自出门。泰州城内城外河道密布,纵横交错。有水就有桥,但泰州的桥特别多,不计城内四周环城河上的桥,乘船由城内的北水关至南水关就有桥八座。时下正是立春季节,早上虽然有阳光,河风吹来,还是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余靖沿着玉带河北岸信步闲游,河岸边的梅花盛开着。他看似赏花,却微微昂首对着南岸,满怀心事。
余靖迈步走上伏龙桥,迎面遇见一个长着一脸黑须的年轻人,仔细一瞧,随即惊喜道:"戈昆,是你吗?"那人同样露出了惊喜:"余大人,是我啊。"说着,迎上前拱手行礼,"小弟途经东京时,听闻余大人到了筠州,没曾想在这里遇见余大人。真是幸会。"
戈昆的母亲是汉人,在逃难时失去亲人,后来嫁给一位有救命之恩的契丹商人。戈昆长大后跟随父亲外出经商,余靖与戈昆在京城小酒馆初次相识时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余靖呵呵一笑:"我昨天还想起你呢,真巧啊。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戈昆说,去年底在金陵病了一场,迫不得已留在金陵治病,打算痊愈后过了年节再回家。后来趁着过年的空闲乘船到了杨州游玩,一时心血来潮又来到泰州。
余靖听了戈昆这般说,高兴道:"难得如此有缘相遇,何不到舍下吃酒一聚?"
戈昆拱手说:"今日天赐相逢,遇见大人,实乃万幸。无奈已约好船期,离别之前,小弟请大人到附近酒馆小酌,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余靖想他离家数月,难免归心似箭,但他毕竟是客人,自己不尽地主之谊,倒是显得失礼。于是笑了笑,如实道:"余某出门时身无分文,你远道而来还要破费,这笔买卖你是亏本了。"
戈昆跟着笑了笑:"大人不是贪官,小弟亏得起。"
余靖也不客气,边走边说朝着酒馆而去,想起戈昆常到西夏做买卖,便问起有关西夏的事。
戈昆跟着父亲经商,常与汉人、西夏人打交道,见余靖对元昊感兴趣,于是打开话腔说:"那元昊是一个多才艺的人,不仅擅长绘画、通晓法律,还精通蕃、汉文字。他继位不久,即显露出他的文治武功才能。景祐二年秋,元昊率兵进攻唃厮啰(吐蕃王朝赞普后裔)失利,逃回西夏的士兵说元昊已经阵亡。元昊的妃子索氏一直失宠,得知元昊已死,不禁喜形于色,开始打扮得妩媚妖娆,与个别官员沉醉于歌舞之中。不料,元昊并没有死,他带领一队精英正在回来途中。索氏收到这个消息后恐惧万分,为保存自家人的性命,她选择了畏罪自杀。索氏的死,元昊自然觉得事有蹊跷,很快就查明索氏自杀的原因,为了泄愤,当即下令将索氏全家斩尽杀绝。"
余靖摸着下巴说:"真是个狠毒的角色。"
"还有更狠的呢。不久,元昊统率大军攻陷了回鹘的沙、瓜、肃三州,两个月之后,元昊开始对旧兵制进行改革,规定凡是部族里的壮丁二人就必须有一名充任正规军。经过兵制改革后,元昊拥有的士兵总人数达五十万之多,后来又设置生擒军十万,在兴庆附近还有精锐士兵二万五千人,同时设七万士兵专门负责配合精锐士兵作战。除此以外,还有元昊的禁卫军五千人,这些士兵是从豪门或贵族子弟中精选出来的,据说都是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号称‘御围内六班’。他们分成三队,轮流值班,专职警卫皇宫的安全。至今,元昊已拥有了夏、银、绥、静、灵、盐、会、甘、凉、沙等州。此外,元昊还将洪门、石堡诸镇升为洪、威、龙、定四州,并以肃州为蕃郡,甘州为镇夷郡,还专门设置宣化府。"
"为了称雄,元昊必先扩张版图发展势力,看来,他最初的目的达到了。"余靖插上了一句。
戈昆接着说:"为加强措施巩固边防,元昊又以宁夏的贺兰山为中心,调集军队驻守各边防地区,七万兵马保卫兴庆府,五万士兵镇守西平府,五万士兵驻扎贺兰山。左厢宥州也有士兵五万人,防御宋朝鄜延路、麟州、府州,右厢甘州路有军队五万人,负责防御吐蕃、回鹘等少数民族。南方有五万士兵,负责防御宋朝环、庆、镇戎军,这一地区有天都山、惟精山、白豹、安盐州和罗洛等军事重镇,元昊还派遣七万士兵防御契丹。"
"想不到你还知道得这么多。"
"余大人谬奖。其实,元昊的这些军事动作并非秘密,然而,大宋朝廷对西夏发生的巨变,似乎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难道没有人向圣上禀报这些情况?还是朝廷根本就没理会这些变化?"余靖喃喃自语。
"对了,我这里有几份小报,说的全是有关西夏近期发生的事。您拿回去看看。"戈昆从袋子里掏出几张小报。
余靖接过小报,指着一家挂着"杏花春"酒旗的小店说:"走,吃酒去。"
两人进店后,点了酒菜边喝边聊,余靖不失时机向戈昆讨教一些契丹人的日常用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戈昆见余靖喝得正欢,时不时还看着小报,于是留下酒钱,抱歉地说:"余大人,小弟失礼,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余靖正关注小报,听戈昆说要走,连忙起身。戈昆笑了笑,心照不宣地说:"大人无须相送,小弟要赶路,请大人继续吃酒看报。"
余靖倒也不客气,拱手道:"戈昆兄弟,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待戈昆出了小店,余靖继续喝酒看报,渐渐被探报透露的消息所吸引。
宝元元年正月,元昊向宋廷表明自己提倡佛教的诚心,希望派使臣前往五台山礼佛供养。宋廷不作深究,任其行事。七月,元昊计划攻占鄜延路(治今陕西延安市),因各部族首领意见不统一而取消行动。然而,赴五台山供佛的使臣把沿途获得的情报送回西夏之后,元昊随后召集所属各部族酋长在贺兰山聚会,与他们共定誓约:联合起来,先进攻宋朝的鄜延路,从德靖(治今陕西志丹西北)、塞门(治今陕西子长西北)、赤城(治今甘肃省庆阳南)三个地方同时发动攻击。元昊还在酒会上宣布:谁敢反对入侵宋朝,定斩不饶。
九月间,元昊的叔父山遇带领一小队人马到保安军(治今陕西志丹)投诚。知保安军朱吉立即派人向延州(治今陕西延安)知州郭劝报告情况。在这之前,郭劝已得到西夏军可能入侵大宋的消息,这时收到朱吉的报告,便立即与延州钤辖李渭商讨如何处理此事。结果,他们认为山遇是诈降。于是下令先行逮捕山遇,为了表示两邦交好,命令延州监押韩周派兵将山遇一家及其随从人员押送到夏州(治今内蒙古乌审旗南)。当山遇等人被押解到宥州(治今陕西横山西北)时,正好遇上元昊亲自率领的兵马,韩周亦不问缘由,贪图方便随手就把山遇等人交给了元昊。
元昊喜出望外,心里笑骂着宋军是一群蠢猪,等韩周的押送队伍走了之后,元昊立即诛杀了山遇及其追随者。
原来,山遇与弟弟惟水分别掌管左、右厢军队,元昊多次要进攻宋朝,都被山遇阻止。这一次,山遇虽然没敢再劝谏,但是,元昊不再信任山遇,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对山遇的小弟惟序说:"只要你告发山遇谋反,我就把他的一切官爵都给你。"
惟序不忍陷害哥哥,及时将元昊的阴谋悄悄告诉了山遇。
山遇自知别无选择,被迫带着妻子儿女、亲戚心腹几十人和一些珍宝良马投奔宋朝,却没料到遇着了大宋的糊涂官,结果白白葬送了自己和众多人的性命。
事后,郭劝和李渭知道了真相,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轻率和愚蠢的事。因为,在投诚的人之中,且不说有数名猛将,单凭山遇个人的影响力,他就能对分化元昊的势力发挥巨大作用。
宝元元年十月甲戌,元昊建国称帝。
"他终于称帝了。"余靖握拳打在桌面上,"接下来,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宋还是契丹?"
刚下了一场阵雨带来短暂的清凉,很快又阳光灿烂,炎热依旧。院子里,那棵银杏树挂满了碧翠的果实。
余靖今日的心情很好,因为,朝廷的任命下达到泰州:余靖知英州(治今广东英德市),迁太常博士。他如愿了,差遣和寄禄官还有了擢升。这不仅让他感到意外,而且看到了希望,觉得当朝就有这个好处,只要你上表请求的事情有充分理由又被视为符合礼仪,朝廷一般都会满足基本所求。
周全也为余靖被朝廷提拔感到高兴,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
"先生,你先尝尝这个,看味道如何。"周全指着饭桌上的清蒸鲥鱼,为余靖、青青和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余靖夹起一块鱼肉,点头赞道:"鲥鱼被称为鱼中之王,又叫混江龙,它味鲜肉脆细嫩,可惜肉中多刺细如毛。嗯,不错,敬你一杯。"
周全连忙举起酒杯:"先生待我好,我敬先生才是。"
青青也细细尝了一口:"这鱼够大的,要蒸得好不容易,看来,你在酒楼干活确实没偷懒。"
"我没见过这种鱼,听卖鱼的人说,这个时候吃鲥鱼正好。所以,我就挑了一条大的。"周全夹起一块鱼肉尝了尝,自觉还满意。
"爱吃就多吃点,它可是江中珍品啊,回到韶州就吃不到这美味了。"余靖给两人都夹了一块鱼肉,接着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是有个名叫严光的人,他是帮刘秀打天下的功臣,刘秀建立东汉王朝当上皇帝之后,严光就忽然失踪了。原来,他宁愿不做官,独自躲在江畔隐居,为的就是钓鲥鱼品尝它的美味。
青青听了,俏皮地笑了笑:"怪不得把鱼肉让给我们吃,原来是舍不得头上的乌纱帽。"
余靖欣赏似的望着青青:"有长进了?学会挖苦我了?"青青含笑不语。周全却在这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先生,去英州要经过韶州,你不会又赶我回家吧?"余靖一听,已猜到他的心思,故意说:"只要你多下厨做些我喜欢吃的,这事好说。"周全当即回答:"好,包在我身上。"
青青抿嘴笑了笑:"周全,你这是没事找事,又上他的当了。"
周全憨笑,老实巴交地说:"我乐意,不关先生的事。先生,周全敬你。"
当夜,余靖与周全尽兴地喝酒,一醉方休。
两日后,余靖归心似箭,与青青、周全一道乘船南归。然而,未过大庾岭,就在驿站收到了家母病故的讣告。余靖悲痛欲绝,直奔家丧。
这意味着,余靖不能前往英州任职,他应该回家守丧,即是"丁忧",又叫"守孝"。这是一种祖制,若是朝廷官员的父母亲逝世,无论此人的官职如何,都必须在闻知此讯的那一天起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通称三年)。丁忧是对父母孝心的最好体现,也是对儿女是否孝顺的考验。
黄氏在世时信佛,生前留下遗言,希望长子代她到深山寺院还愿。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余靖在家服丧一段时间之后,便途经广州、惠州前往潮州为岳父林从周撰写墓碣铭,沿途寄情山水,拜谒佛寺,或为寺院撰写记文。再返回韶州时,已是庆历元年(1041年)秋天。
余靖回到韶州不久,应邀前往乐昌宝林禅院作记,此行有乐昌知县黄宰陪同。在离开宝林禅院回程的路上,黄宰忽然问道:"余大人可曾听说,我朝大军在好水川之战惨败了。"
"什么好水川之战?"余靖摇摇头,见黄宰不说话,好奇地催促他,"你这人怎么了?快说呀。"黄宰这才说:"我朝大军和西夏军在六盘山的好水川打了一仗,我军参战将士几乎全部阵亡。"
余靖大吃一惊:"全部阵亡?"
"圣上一怒之下贬了夏竦、韩琦和范仲淹。"
原来,元昊称帝之后,请求宋朝廷承认夏国,册封帝号。可是事与愿违,宋朝廷下诏削去了他的爵位和国姓,并张贴告示悬赏擒拿元昊,宋、夏关系因此趋向紧张。宝元二年(1040年)初,元昊经过周密部署,派遣心腹与知延州范雍见面商议,希望彼此互不侵犯,范雍竟然相信了西夏人。元昊又指派牙校贺真率领部众向金明寨(今陕西安塞县北)都监李士彬诈降,并命令西夏将士避免与李士彬交战。李士彬轻率地接纳了降军,还以为西夏军不堪一击而骄傲起来。之后,元昊率兵数万攻其不备,首先拿下了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县),随后出兵突袭金明寨。结果,西夏军里应外合,李士彬还没有来得及应战就做了俘虏。
元昊攻占金明寨之后,趁热打铁挥军南下,直逼延州。
延州既是大宋西北边境的军事要地,也是西夏出入的要冲,因此成为元昊眼中第一个要攻克的重要目标。
范雍见西夏军突然来犯,慌忙调集鄜延副都督石元孙、驻兵庆州的鄜延和环庆副总管刘平前来救援。刘平接令后,立即率领八千精锐与石元孙会合,一万余人昼夜行军赶赴延州。行至三川口(今陕西志丹县南)时,刘平、石元孙见西夏军早已摆好阵势,但还是准备对敌应战。到了傍晚,西夏骑兵发起突袭,宋军大乱。居于阵后的鄜延都监黄德和见前军退了过来,心想西夏军兵多势众,当即领兵临阵逃跑。
刘平、石元孙率领兵马且战且退,在西南山立寨抵御,以守为攻等待增援。元昊早已打算速战速决,一面派兵到寨前挑战,一面亲自带领部分将士从山后攻入山寨,刘平、石元孙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元昊在三川口大获全胜之后,迅速集结兵力准备攻打延州城。就在这危在旦夕之际,宋将许怀德率领一千多兵马及时赶来增援,趁着黑夜成功偷袭元昊的军营,扭转了战场上的不利局势。这时,天公不作美,骤然间降下大雪,寒风凛冽。元昊见将士缺少御寒衣物,士兵们大多无心再战,又得到情报说,宋麟州都教练使折继闵、柔远寨主张岊,代州钤辖王仲宝率兵进犯夏境。元昊这才放弃攻打延州,迅速率军回师。
经历三川口一战,赵祯意识到西夏日渐强盛已成威胁,为了抵御西夏进犯,遂下旨封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为副使主持泾原路,范仲淹为副使负责鄜延路。
西夏军经过休整之后,庆历元年二月,元昊再次率领十万兵马大举南下入侵。他把主力埋伏在六盘山下的好水川口(今宁夏隆德),另一部分兵马则攻打怀远城(今宁夏西吉东部),声称要攻打渭州(今甘肃平凉),以此引诱宋军深入伏击区。
韩琦获悉夏军来犯,决定率兵迎战,命令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领兵数万,自镇戎军(今宁夏固原)经怀远城、得胜寨(今西吉县将台北),然后绕过羊牧隆城(今西吉县兴隆镇西北)攻敌背后。在任福出征之前,韩琦当面叮嘱:"元昊是个善于使诈的家伙,你要记住,切勿轻敌深入。"任福领命后与泾原驻泊都监桑怿率领轻骑数千作先锋,钤辖朱观、都监武英等为后援,二月十三日赶到捺龙川(今西吉县偏城东北),得知镇戎军西路都巡检常鼎等正与夏军在张义堡(今固原县张易)南交战,于是转道南进赶赴战场,并成功歼敌几千。任福率军赶到当地增援时,西夏的援军也随后赶到,经过一场厮杀,西夏援军战败回撤。任福忘记了韩琦"切勿轻敌深入"的警告,下令放弃辎重,轻装前进追击敌军。
黄昏时分,任福的兵马追至好水川,但军中粮草不继,人困马乏,又饥又渴。这时,朱观、武英部驻扎在笼洛川(今隆德西北什字路河),于是相约在第二天会兵川口联合攻击夏军。
次日,任福、桑怿率军循川西进,行至羊牧隆城东五里处时,发现道路旁边有几个银色的盒子,便命令士兵将盒子打开查看,不料从盒中扑出带哨的鸽子冲天而起。任福、桑怿方知不妙,正准备列阵迎敌,西夏骑兵汹涌而至杀入宋军阵营。宋军大乱,激战多时,死伤惨重,唯有退守到险要处作抵抗。
经此一战,任福父子、桑怿、刘肃、武英、赵津、耿傅均战死,仅有朱观所部的千余人奋力杀出了重围。
余靖心事重重回到家。一路上,他困惑不解,大宋军队何以在西夏军面前如此不济?
近两年来,余靖远离官场,几乎已成闲云野鹤,说不清是习惯了悠闲自在,还是因为受贬而对朝政的事开始心灰意懒。今日听黄宰说了近年来的战事和朝廷政局,不禁又气又恼:"堂堂大宋,为何如此惨败?"
正在气恼间,余靖见案几的一叠书上摆着一封信,取来一看,是欧阳修写的。在信中,欧阳修告知余靖,他已返回京城,叮嘱余靖"不久服除,当早治装",做好随时回京的准备。
余靖当下思量:范仲淹、欧阳修既已回京,说明圣上淡化了以往的事情,并有意重新起用范仲淹,自己也应该有好的转机。
"先生,歇会喝口茶。"周全把茶端上,嘟哝着提醒余靖,"别费神了,回来的路上你就一直想这想那。夫人说,那都是朝堂官员的事,可别忘了越职言事的伤疤。"
余靖撂起眼皮瞪着周全:"你什么时候做了我媳妇?还成了娘儿们的报探。"
周全委屈地说:"先生冤枉我,是夫人刚才问起你在做什么,我说先生在书房忧思国事,这也错了吗?"
"你没错,要不要先生请你吃酒呀?"
"先生不罚就阿弥陀佛了,哪还敢让先生你请我吃酒。"周全整理着桌上的书本,"不过,说起那事也真觉得气愤,张元、吴昊实在可恶,没中科举就去投靠元昊出卖大宋,若不是这两个贼人为元昊出谋划策,把大宋兵马布防的虚实泄露出去,宋军也不至于如此……"
"你错了。"余靖打断周全的话,"你以为他们两个是赛诸葛亮吗?就凭他们的计策就能打败宋军?我说啊,大宋的军队不是败给了元昊,而是败给了自己,是自己把自己打败了。"
周全一脸茫然:"先生,此话怎讲?"
余靖起身走到书柜前感叹一声:"自澶渊之盟以来,我大宋就眷养着契丹这样的狼崽,以为用金钱财物就可以相安无事。可惜,狼终究是狼,它不是眷养的狗,一旦时机成熟,养精蓄锐的狼就会张开血口大开杀戒。元昊正是看中了大宋破财挡灾、求和弃战的弱点,他在入侵大宋之前就派出探子收集情报,还做好了入侵路线和部署兵力的准备。而我朝的大臣还在为朋党之争斗个不亦乐乎。直到元昊率兵入侵,朝廷未经周详计划便与西夏开战,加之有范雍、郭劝、李渭之类的糊涂官,以及黄德和、万俟政这些临阵逃跑的败类,能不败吗?"
余靖越说越气愤,挥动拳头朝书柜打了一拳。
"先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朝廷虽然下令与西夏开战,但大宋的将士似乎不当回事。金明寨是一个军事重镇,守将李士彬又是一位治军有方,军纪严明的将军,被人称为防御西夏的名将,统领着一支战斗力很强的军队,连元昊也称他为‘铁壁相公’。可是,他还是轻敌,结果被元昊偷袭被俘身亡。"
"我朝有一种通病,内斗不遗余力,对外敌却是怀柔大度,以和为贵。就拿韩琦和范仲淹两人来说吧,一个主战一个主和,对敌作战时不能相互配合,号令不一,这是用兵大忌啊。如果范仲淹当时应韩琦的请求派兵增援配合作战,好水川之战未必如此惨败。"说罢,余靖转身把手一挥,"不说这些,走。"
周全愣了一下:"先生,去哪?"
余靖大声道:"西蓉山!"
西蓉山位于韶州城西,东临北江,汉代时有个叫康容的道士在此山砌灶炼丹,故有"蓉山丹灶"之称,后来有人在康容炼丹处建庵,上书"芙蓉古刹"。东晋咸和元年(326年),葛洪听闻交趾(今越南)产丹砂,于是率领子侄南行来到了韶州,在东江河畔建起津头庙修炼,继而上西蓉山炼丹,在此着手写下部分的《抱朴子内篇》。到了唐朝,又有僧人来到此山建庙,西蓉山因此成了道佛两栖之地。
两人来到西蓉山,不入道观不进庙。余靖走在前头登上了山顶,眺望处,浈、武二水之间的韶州城一览无余。
"看,我们美丽的韶州城。"余靖指点着眼底的山城感慨道,"东有莲花,西有芙蓉,北有皇岗,三江六岸,山水环抱,真不愧是我大宋的岭南重镇,广南东路的北大门。"
周全好奇问道:"莫非先生也想和元昊在此打一仗?"
余靖哈哈一声大笑:"我看元昊他还没有这个本事打到这里来,或许,战事是会有的,只是尚不知与谁打这一仗。"
周全说:"我可不想打仗,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朝廷百官、大宋皇帝也不想打仗,大宋的百姓也都不想打仗,上下齐心啊,所以才有了澶渊之盟。"余靖仍然没有忘记这件往事,而且固执己见认为那是一种愚蠢,是自取其辱。"我朝上至皇上,下至百官百姓都想日子过得安逸无忧,可惜,别人为了扩张疆域,为了称霸的野心,这仗打不打就不是你想不想的事,而是何时会打,如何打,如何准备打的大事。为求表面安稳,该打不打、不想打,只顾依赖防御和钱财平息战事,结果呢,这只能是反受其害,祸国殃民。"
周全还想说什么,但见余靖如此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余靖的雄心壮志看似有恢复迹象,但也没听他说起可能重返京城的事。
初任朝官不足两年就被贬职,这个打击给了余靖一个深刻教训,他思虑着自己的出身并不尊贵,李迪、许申如今也不被重用,在朝中已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可依傍,凭着一己意气去触犯权贵,那岂不是螳臂挡车,哪有不焦头烂额之理?因此,他趁着替母亲还愿的机会广结僧人隐士,渐渐受到了他们的感染,时不时想起与世无争的恩师林逋,还有遭遇劫难被充军的恩师张伯端。余靖在给好友的回信中多少表露了这种心迹。
这天,余靖循例去给父亲请安,见老人家身心状态安好如常,自己更觉得心安,聊了一下家常便要告辞外出。余庆忽然说道:"靖儿,丁忧期满将至,你也得思量去上任了。"余靖回头,毕恭毕敬地说:"父亲,孩儿知道。"
"你是知道,可惜你无心。为父看你除了身上的臭味没变,心里所想的都变了。"余庆声色俱厉,随后轻呷一口茶缓和了语气,"靖儿啊,振作起来吧,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想看见你如此无所作为安闲度日,别忘了自己的志向。"
余靖心虚,轻声地说:"父亲,孩儿没有忘记。"
余庆见儿子敷衍自己,便慢条斯理地说:"为父知道,你向来尊敬佛教中人,但绝不迷信。这两年以来,你为寺院写的寺记和序文,还有与道人隐士的诗作,为父亦有所听闻略知一二。论见识,你不比为父少,有些事情自是不必多言。为父只想说,首相也有被贬时,满朝大臣有谁不曾被贬的?若是经受一次挫折就一蹶不振,甚至想着隐居避世,这还像是你吗?"
余靖唯恐老人家动气,于是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余庆道:"为父相信,我儿有朝一日会被圣上召回东京。儿啊,你要好好改变一下自己的坏脾性,为官之道,少不了中庸啊。"
余靖恭敬答道:"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昨天傍晚,月华寺的僧人惠琳到了崇宁寺。余靖最近与其交往渐深,原本约好今天和惠琳一起到西蓉山春游作诗,想起父亲刚才的一番说话,只好作罢回到书房,吩咐周全到崇宁寺向惠琳告知一声取消约会。
庆历二年春末,忽有内侍传来朝廷任命,余靖仍为集贤校理,任同判太常礼院。接到朝廷这道任命,余靖振作了精神。余庆更是深感欣慰,在他看来,余靖只有回到京城,才会去除近年来无拘无束寄情于山水的性情。
嫣儿得知夫君被朝廷召回京城,喜忧参半,特地去找青青说话。
"妹妹,这一次我就不去京城了。"
青青一听,不解地问道:"姐姐,这是为何?"
嫣儿说:"相公之所以请求在家乡附近任职,受贬职影响是其一,其二是因为父亲年迈,他想在近处任职方便照顾父亲。如今相公又要远离家乡,我只能留下来替相公侍奉父亲。加之我觉得身体已大不如前,实在不想再受这颠簸之苦。而且,相公答应带周全到京城为他找份差使,有妹妹照顾和周全做帮手,我就放宽心了。"
青青着急地说:"姐姐,这可不行,我……"
"妹妹不必多虑,这事我去和相公说。"
余靖听了嫣儿的决定,觉得她留在家里照顾父亲确实是一种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