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风吹冷,病毒掠过小山村
壹
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火盆里的木柴烧得噼里啪啦,火焰照得前胸和脸膛发烫,一丝冷风吹过,后背就像装进了冰箱,怎么捂紧棉衣都瑟瑟发冷,这是川北冬天的深夜,雾气升腾,寒风吹彻,每一个冬天都很煎熬,也是老年人的大考,特别是今年。
"以前可没有这么好的柴火烧,都是烧稻草。"我们围着火塘烤火,跟堂兄一起守灵给他父亲,堂兄没有跟我们多讲他父亲怎么死的,人过八十,寿终正寝算是喜丧,堂兄没有悲伤。他谈起农村的柴火已经富足得可以整日烧着,觉得十分幸福,的确我离开家的时候,山上地里的每一片枯枝败叶都被捡得干干净净,用它烧饭用它烤火,现在年轻人都出门了,人少了,做饭又用上了天然气,后山的树林已经茂密得无法下脚。
说起父亲的死,堂兄只是简单的说头几天晚上咳嗽得厉害,没太在意,早上起来看已经没了气息。他父亲抽了一辈子的旱烟,肺早已黑了,前两年到医院检查过,住了几天院,实在不想待里面,主要是没人伺候,他老婆要在村上小学教书,自己要跑车拉货,两个子女也在成都上班,家里根本就没有人手在医院照顾,虽然他有三个兄弟,但情况都差不多,有两个还跟着子女去了外省,一年半载也难得回家一次。
我说,你没有检测一下是不是得了新冠病毒,他说,这时候上哪里检测,前几天村里打吊瓶都排着长队,再说农村也没有那东西,他指的是抗原检测。他又叹了口气,是有怎么样,现在市里的医院根本住不进去,这半个月感染的人哪里还有地方住院,市里就这么一个三甲医院,看起来有一千多个床位,但我们全市有三百万人,正常年份走廊过道都摆着病床,人都没法走动。这情况我是知道的,我母亲八年前住院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床位。
堂兄又说,他父亲也不想死在医院,还指望着上山呢。
我们这里把死后埋在自己的坟地叫上山,大部分坟地都在山坡或者山脚下,一般家族按照姓氏有自己的坟墓聚集地,前几年我拔开我们家的祖坟墓碑时,上面还写着同治皇帝的年份,本姓老人去世都围绕这一圈坟地埋葬。
老人们还是有一个念想,死后一定要土葬,一定要埋在自家的坟地上,那里有他们的父亲祖父还有兄弟,在那里他们不会孤单,在那里他们还可以看着子孙后代的繁衍生息。
而死在医院,必须得火化,这让很多老人十分恐惧。貮
我是三天前回到我们村的,川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回来几趟,陪他们待几天,看到他们年纪越来越大,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坐在门口等我,总是尽量多陪陪他们,还专门给他们拍了一部纪录片,把生活点点滴滴都记下来。现在他们都走了,有时候翻看纪录片,好像他们还在跟我说话。
这次回来,一是父亲走了三周年,要回来上坟,按照农村的说法,三年后他已经不再跟我们在一起了,完全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算是一种告别。本来是三个月前的周年忌日,但那时成都疫情很严重,波及川内各个村寨,我们村也风声鹤唳,对从外面回来的人员另眼相看,关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只好作罢。
终于等到12月初管控放开了,现在一路驾车回家,没有了核酸没有行程码没有随时冲上来的盘查,短短三个月,恍如隔世。
二是本家大伯前几天去世,也应该回来看看,堂哥虽说是咳嗽,堂嫂说其实也发烧了,喊了一夜的浑身疼,早晨5点离世。
本家大伯和我父亲是本族硕果仅存的两个长辈,三年前回家陪父亲的时候,看到他俩常常结伴在乡间小路上遛弯,忙碌了一辈子,终于在晚年得了片刻空闲,夕阳之下,身影异常安宁,偶尔树丛里飞过一只山雀。
他们走在路上,总是会追忆以前的生活,说走了几天的路到哪里修水库,说六零年闹饥荒的时候村里谁谁走到水田边,一跟头栽进田里,就再也没有起来。那些故事似乎已经遥远,又似乎就在昨天。
到这个年纪已经不避讳死亡,并且看得非常淡然,毕竟活到八十岁已算高寿了,村里谚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大多数跨不过这个坎,我奶奶在八十四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整日昏沉的靠在床上打盹,于是家里长辈请了神仙做法事,希望能再延续几年,果然又延了两年寿命,安静的蜷缩在自己的老式木板床上驾鹤而去。
这几年老人已经不像以前自然终老于床上,朱大叔的儿子是医生,收入颇丰,每年都弄到重庆的医院检查,年纪大了总是有毛病,于是最终病死在医院的手术室里;邻家杨二妈的子女在城里发了家,老伴死后本来也接了她过去去,但和儿媳怄气,坚决回到自己的老房子,在前年冬天烤火的时候,打了盹一头栽进火坑,等邻居发现,已经烧得只剩下骨架;隔壁王大爷始终不愿意跟子女住一起,七十多了还自己洗衣做饭,在赶集买菜的时候,被疾驰的轿车撞到桥下。
父亲是幸福的,他预感到自己的日子到了,呼吸困难的时候坚决阻止哥哥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车走到医院门口又掉头回来,刚刚回家就走了。
父亲也是幸运的,在疫情到来前几个月走的,没有戴过口罩,没有做过核酸,也没有看到我的生活在这三年里变得狼狈不堪,疲于奔命,他爱我们,看到了肯定难过,我也很难像以前那样随时回去看望他,三年来那些层层叠叠的绳索让人望而生畏,举步维艰。
说起病毒,堂兄说三年前大家都很恐慌,出门小心翼翼的,天天盯着电视看,反反复复弄了三年,现在已经无所谓,就是得了觉得也是老天爷的意思,轻的当个感冒,重了就当老天该收人了。
并且每年冬天很多老人都捱不过,大家都看得开。
这和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在同学圈朋友圈里看到的都是哀鸿遍野,大家分享各种防御妙法,传递各种新鲜讯息,描述各种症状,形容各种痛感。
在川北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很少有人知道什么叫奥密克戎,这个名字太拗口,也没有谈论新冠病毒,那已经是遥远的话题,但大多数都感冒过了,我哥哥咳嗽了一宿,都没吃药,第二天照样出门干活去了。原来村里不让大家聚集,现在放开了,人们有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谈着今年的收成。
叁
第二天,我到村里的卫生室看看究竟。
早上天还灰蒙蒙,卫生室还没开门,但已经站了七八个同村的老人,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抱怨医生迟到,准备打电话,村医就是邻居,大家都很熟,有人表示再等等吧,要理解村医的辛苦"昨天看到晚上十二点,可能太累了,铁打的也熬不住,连续搞了十多天了。"
不一会儿,村医骑着摩托车从山脚下的羊肠小道冲上来,大约五十多岁,我不认识,看长相应该是老村医的儿子,后来一问,果然是老董医生的四儿子。
老董医生从解放后就是我们村唯一的医生,在六十年代,受过短暂的赤脚医生培训,从我父亲生病到我生病都是他看,方法很简单,看看舌苔,摸摸脉象,打开背了几十年磨得油光锃亮的医药箱,从几个药瓶子倒出几粒小白片,用孩子们写完的作业本裁成小纸片,包成单独的小包,嘱咐饭前还是饭后服用,往往药到病除,而药钱只要几毛。
我一直对老董医生的药箱子充满好奇,想看看里面藏着多少宝贝,总是能医治各种毛病。十年前,老董医生在一个黄昏的下午,跌入村里的小河沟淹死了,那天他刚给一个小孩子看好了病,家里人邀请他吃饭,多喝了几杯,回家路上摇摇晃晃,栽到河里,可能酒劲过大,没有爬出来。
老董医生死后,村里没有了医生,也没有外面学医的年轻人愿意过来行医,毕竟这里的条件肉眼可见,于是村里干部动员老董医生十个儿子中的老四接过衣钵,本来老四正在外面工地烧电焊,他那点医学知识还是趴在父亲的药箱子上学的,但现在没人继承他父亲的事业,最后勉为其难的背起了药箱子,继续奔走在山间给老人小孩看病。
小董医生管着村里两千多人的小毛病,也就是看个头疼脑热,大毛病还是要到市里的大医院。
肆
小董医生看了一眼门口等待的老人们,说句"莫着急哈,没啥事撒",打开了卫生室的门,让大家排着队,保持距离,不要像以前团团围住,我站在门口没进去,有的老人还认识我,打个招呼。
排队的老人们相互之间摆谈着自己的症状,有的咳嗽太厉害了,整宿都没法睡觉,有的嗓子疼得厉害,说喝水都难以下咽,有的浑身疼痛,想下刀子割一样,毛病各不相同,通过抱怨几声,或许能缓解暂时的痛苦。
但说到最后,都会说一句,"六零年死了那么多人,我还怕啥子嘛,死就死吧。"
小董医生还是看舌苔,摸脉象,量体温,听心跳,测血压,跟老董医生的路数一摸一样,只不过设备多了一点,穿上了白大褂。
症状比较轻的,开点口服感冒药,有发烧的开几片扑热息痛,跟四十年前他父亲给我开的药差不多,已经没有布洛芬片了,也没有什么莲花清瘟,他说也不给开这种药,老人们不太认这个药。梁上老何家的老大爷胸闷加上咳嗽,小董医生让他躺在唯一的病床上,挂上了吊瓶,几分钟过后,已经鼾声如雷。
到十点半钟的时候,来看病的已经少了,有过路的老乡进来问问,说下症状,开几片药就回去了,跟在市场上顺带买根萝卜一样简单。
抽了一个空档,我进去跟小董医生聊了几句,生活在一个村子,一说就都知道了,他也大不了我几岁,跟我哥哥是小时候的玩伴。
说起这次变化,他们已经有所预料,12月初的时候,乡里的卫生所让他们再坚持几天,那时管控还非常严格,他一个人负责整个村子的核酸,三年下来已经精疲力尽了。
很快,12月8日乡里卫生所在群里发出通告,第二天不再做核酸了,回来的人也不用隔离了,然后让大家准备点感冒药,准备收治发烧感冒的病人。
因为以前村医不允许接受发热病人,上面还隔三差五过来检查,看看有没有收发热的,有没有感冒药,小董医生也就懒得操这份心,很久都没有进感冒发烧药了,进了也赔钱,本来村医收入就微薄,药价也很便宜,还要冒风险,谁会去做这种冤大头的事。
第一波发热的人是在放开一个礼拜之后,排队到了小学校门口。本来冬天感冒发烧的就多,这里冬季湿冷,白天温度只有几度,晚上更是寒冷透骨,有时候起来上个厕所就冻感冒了,所以我宁愿呆在北方零下二十度的寒冬,那里毕竟室内有暖气,可以穿着短裤待在屋里,而在川北,半夜起床是一场噩梦。
很快小董医生压箱底的五瓶布洛芬就见底了,赶紧进了几百片扑热息痛,好在山里人并不娇气,不需要昂贵的药,几毛钱的药也能对付。
伍
他说他的方法很简单,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反正这个病也没有特效药,有咱们也吃不起那几千块钱一盒的辉瑞药,就算了,操不起那份心。
我又问现在我们村感染了多少,他笑了笑,除了你们外面回来的,基本上都阳过了,看我惊讶的表情,接着说,大多数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用不着告诉他们,就说是感冒,农村人没那么多概念,说多了,反而吓住了,就说是感冒,大家都懂,即使他们晓得是病毒感染的,也相信是个感冒,心里放轻松,心情才会好,身体才能好。
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因为感染死了怎么办?
他稍稍迟疑片刻,回答了我的问题,即使感染了,我们也尽量不去大医院,现在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去了不一定能治好病,但肯定增加了焦虑,如果死了,我们就当作正常的生老病死,在农村这是正常的事情,迟早都有这么一天,年纪大的人更不害怕,因为他死在了自己的屋里,感觉不孤单,还有子女邻居料理后事,不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家都看得开。也没人埋怨,我们都知道这是自己的命。
其实也没死那么多,不像谣传的那么吓人,他并没有透露放开究竟多少人死于感染。
我不由得感慨,小董医生不仅是村医,还是乡村心理抚慰师,他深知父老的心理,做了最好的安排。
不由得又想起他父亲,以前村里有人去世,老董医生还充当司仪,并不收取费用,只是帮忙而已,整夜念着悠长的我听不明白的古老悼词,家属们打着盹他也不生气,里面躺着的都是他的熟人和病人,也许那一刻他在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从村卫生院出来,山顶上露出一丝惨白的太阳,这是连续一个礼拜来头一见到阳光,给弥漫着寒气的村庄洒下些许温暖,人们开始从屋里走出来,享受着难得一见的太阳光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