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吴棠 奥运结束10天了。再回首东京奥运会恍然如梦，金牌所掀起的国人情绪高潮已经落下，只剩下不时有奥运健儿们隔离期间的种种趣事传来。他们将从世界瞩目的赛场重回孤独的汗水训练场。 而日本东京的疫情在奥运结束之后＂失控＂。连续数日新增确诊人数在5000人左右，相较于奥运会举办前的疫情传播数据，翻了数倍不止。 ＂举办奥运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过去一段时间，这一思索深深困扰着我。 竹内亮采访福原爱 这届特殊的奥运会，颠覆了我对这场四年一次世界性体育盛会的认知。坏消息不断地在手机屏幕上弹送出来——东京与日俱增的感染人数，反对举办奥运会的人群，被扔掉的餐食，被污染的水质，还有＂黑哨＂、伤痛和网暴……谣言与真相已经难以分辨。而它们在世界范围掀起的网络情绪，与＂体现世界的和平、友谊和团结的奥林匹克精神＂相去甚远。 在奥运会期间，所有会场一共浪费了13万份以上的便当，浪费率高达5成 如果奥运会为世界带来的影响远远背离了举办它的初衷，东京奥运会的意义何在？ 《双面奥运：东京2020的60天记录》在2021年东京奥运会的第三天上线。竹内亮，这位常住中国的日本纪录片导演，带着很多人的困惑，从普通日本民众、参赛选手、奥组委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角度，近距离地记录了这场盛会。 关于奥运的意义，这部79分钟的影片，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是，依然感谢它。看过之后，我竟奇迹般地和奥运和解了。 分 裂 东京，新国立竞技场。 开幕式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全世界的观众通过直播看到了这一切。而我们看不到的是在场馆外，＂现在立刻终止开幕式＂的喊声此起彼伏。 一位在养老院工作的医疗从业者拿着话筒，告诉挡在反对者前方的日本警察，现在老年人无法住院，因为医院里都是新冠感染者，无法提供普通的医疗服务。 ＂医疗福利工作者一直被告诫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来到这里，我是拼上性命的。＂女人面对着警察喊道。 竹内亮导演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 他忠实地记录了疫情之下，东京奥运会所面临的分裂。 防疫专用出租车司机告诉竹内亮，在日本，＂大约有一半人不赞成开奥运会＂。 防疫专用出租车司机与竹内亮的对话 在东京都厅前抗议举办奥运会的人们将奥运会比作＂炸弹＂，对着镜头说，导火索已经点燃，＂新冠炸弹会在整个东京爆发，我们全都要完蛋＂。 预言成真了。开幕前47天，竹内亮刚到达日本时，镜头拍到的屏幕显示，当天东京新增369例感染者。距离开幕前15天时，镜头再次对向新闻播报，这一数字攀升至900人。 竹内亮刚到达日本时，东京新增仅为369例感染者 距离开幕前15天，东京感染人数约900人 奥运会结束后的第五天，8月13日，东京报告新增确诊病例5773例。 结束后的第九天，17日新增确诊病例4377例。且重症入院人数276人，连续8天刷新这一纪录。 数字翻了五倍不止。东京都知事称，东京疫情处于＂灾难级别＂，已然＂失控＂。 近两年来，我们对于国外疫情庞大的新增数字已经麻木。五百人还是五千人似乎没有差别，由于距离太过遥远，无法感同身受其中的慌乱。 体育记者李响 即使是已陷入灾难状态的东京，看新闻时仍有＂隔岸观火＂的疏远。正在现场的纪录片，打破了距离，打破了麻木。 在东京拍摄，竹内亮的镜头里不只有冷冰冰的疫情数字，还有更具象的民众生活，奥运会参与者们对疫情的担忧。 新加坡女子乒乓球选手冯天薇，为避免感染，安全参赛，近3个月以来一直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只在家和训练场之间活动，不见外人、顿顿吃外卖。备赛时，从护腕、消毒到饮品，全部自己完成。为保万无一失，她甚至放弃了参加开幕式的机会。 如此小心谨慎，冯天薇仍与病毒擦肩而过。 准备再次跟拍冯天薇时，竹内亮看到新闻，一位采访过新加坡乒乓球选手的摄影记者被确诊为新冠阳性，这位乒乓球选手正是冯天薇。冯天薇成了密接，等待着她的是未知。 采访马天薇的摄影记者被确诊为新冠阳性 竹内亮的采访也被迫中止。挂断与冯天薇的视频通话时，窗外应景地经过一辆救护车，鸣笛声呼啸而过。 ＂没办法了，这个也是这次奥运会的现实嘛。＂竹内亮对镜头说。 平 衡 当天晚上，抗议的医护工作者拿着喇叭向警察喊话时，在场馆的另一侧竹内亮还看到了许多日本年轻人。他们特意赶来这里，坐在路旁，为亲自感受一下奥运的氛围。实际上，他们都算是奥运会支持者。 场面一度非常诡异，反对的人拿着喇叭喊话，支持者默默坐着不出声。＂就和网络一样的＂，竹内亮这么描述开幕式场馆外的怪相，实在是绝妙的形容。 他的比喻点醒了我。我开始反省，通过社交媒体去认识和理解奥运会的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沉默螺旋的误区？ 因为不在现场，我的耳朵听见了呼喊着的人群，却看不见坐在另一侧的多数。争议总是更能抓住人们的眼球，负面的声音总是传得更远。这一届，没有现场观众，没有外国游客的奥运会，更是加剧了这一现象。 而竹内亮平衡地呈现了两面的声量，既如实地记录东京奥运会中发生的混乱，也记录混乱之中的信念。 比起各国的新闻报道、网络舆论的激烈色彩，他眼里的奥运会是更加平缓的、温和的。我倾向于认为，后者，才更接近奥运的本来面貌。 竹内亮坦言，申请的采访没有得到奥委会的批准 他拍摄参与进东京奥运会的普通人，在他们的故事里，奥运会的意义不在于＂世界和平＂之类的抽象概念，而是存在于相当私人化的片刻瞬间。 比如，在东京奥组委工作的中国姑娘和韩国姑娘，认为奥运会的意义在于让她们认识彼此。如果没有这场盛会，她们也许永远不会有跨越国界一起共事的机会。 在东京奥组委工作的中国姑娘和韩国姑娘 比如，火炬传递之中唯一的中国籍国际火炬手，廖宇靖。2019年底，收到东京奥组委的邀请后，他努力减肥，从140斤瘦到115斤。 中国籍国际火炬手廖宇靖为传递圣火努力减肥 计划一次次被迫变更。原定要去福岛县进行火炬传递，后来，由于疫情影响，地点变更为东京。开幕式半个月前，他又收到临时通知，场地由公路改到了室内。 飞来日本，先隔离2周，回国，再隔离3周。期间，还要冒着感染新冠的风险，付出如此巨大的成本，为了参加一次30秒的没有观众的室内火炬传递，跑都跑不了一步，这究竟值得吗？ 当被朋友们问为什么要来参加奥运，廖宇靖这样回答着 廖宇靖抱着火炬从场馆出来后，竹内亮这么问他。 当下，他是这么回答的：＂也想过不值。但是当圣火点燃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好像无论是个人的很多烦恼，还是其他的烦恼，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了。＂说话时，廖宇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下半张脸被口罩挡住了，仍然想象得出他灿烂的笑容。 ＂奥运会举办的意义＂是什么？廖宇靖给出了他的答案。 个 体 与其他奥运会题材影片基调辉煌的展现方式不同，这部纪录片并没有拍到什么＂了不起＂的画面。一位遗憾止步八强的乒乓球选手，一位没有观众的奥运火炬手，默默无闻的志愿者，奥组委普通的工作人员，体育记者，不会露脸的现场主持人。 纪录片里，唯一算得上名人的嘉宾是福原爱。唯一与奥运会比赛现场有关的场景，是通过与嘉宾手机视频连线完成的。 嘉宾福原爱 这是竹内亮作品的特点之一，他擅长从平凡的视角切入宏大的叙事。 2020年，武汉病例清零后不久，竹内亮去往武汉拍摄，推出了记录武汉解封后现状的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 他记录了10位武汉城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有日料店的老板，外卖骑手，护士，口罩厂部门负责人，火神山医院的建筑工人，分离一百多天终于得以相见的情侣……这部纪录片在海外同步上线，不少日本网友在评论区留言，＂看完后很想去武汉看一看＂。 纪录片《武汉，你好》 《双面奥运》里，竹内亮拍摄了在反对奥运游行之外，一位边用手机拍摄一边唱着歌的女性。他问，你在唱什么？对方答，《没有退路》。 ＂就是现在这个状况。日本变成这样，世界变成这样，已经没有退路了。＂女人又唱了一遍，向他解释说。 不远处，高举着牌子和横幅，愤怒的人群继续游行着，这场景，与女人对着镜头唱的欢快曲调形成怪异的反差。 这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却比任何精心设计过的虚构影像更具艺术性。 竹内亮的风格让我联想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同样是通过亲历者的口述，来还原时代性的议题，不过一个以文字为载体，一个以影像为载体。他们都将视角聚焦于个人，记录个人的经历、展现个人的情感，从最细微的角度切入，反而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如今，信息爆炸的社会，新闻报道往往会为某一群体贴上某个标签，这样是为了更加方便地传递信息，有助于区分与判断，但它同时以群体的刻板印象来消解了人性的复杂。唯有像这样对个体的记录，可以与之对抗。 竹内亮作品的第二大特点，是他自己作为访谈者的出镜。 传统意义上的纪录片，导演通常不会露面，而是通过旁白与剪辑来体现自己的想法。但竹内亮的作品没有那么精致和冷静，他的拍摄更像是在记录他自己寻找答案的旅程。 我认为这与他拍摄纪录片的动力有关。拍摄《我住在这里的理由》是因为＂对于有偏见的事情，就想亲自去看看，到底事实怎么一回事＂，拍摄《华为的100张面孔》是因为＂华为去年被美国‘欺负’了，我就想去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去看看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好奇心＂在驱使他记录一切。 竹内亮拍摄的纪录片《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和《华为的100张面孔》 为了真实地呈现，避免预设和偏见，竹内亮一般不提前做功课，每一次与拍摄对象的访谈，全靠好奇心驱动的临场发挥。这一次，也是如此。 抱着对＂举办东京奥运会的意义＂的疑问出发，他与每一位奥运参与者的谈话，都在探求答案。 节目最后，他再次向福原爱提出自己的困惑，得到的回答令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觉得，有的事情不是做了马上就知道的，可能要等20年、30年之后，才知道它的意义吧。＂福原爱用流利的中文说道，＂意义不是去找的，是自己会冒出来的。＂ 福原爱 这场混乱与希望并存的奥运会，究竟有没有为疫情之中的世界带来和平？也许，二三十年后再回头看，才知道它的意义。 至少，在这部《双面奥运》中，看见不同的人们为奥运会付出的努力，他们经历的激动、担忧与遗憾之后，我已不再执着于寻求宏大而确定的答案了。关于奥运的定义，不如去看看这些参与者们的真实体验，那强过一切别人赋予的定义。 编辑 | 季洁 排版 | 翁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