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不能安全地吃顿饭?
一
朋友间攒个饭局,攒成了个网络事件,导致当事人言论不当,职位难保,这可能是饭局上每个人都没想到的结果。8月18日,中甲球队南通支云主帅、前国脚谢晖在酒后发布的一系列针对其他球队言论的视频在网络上被广泛传播,尤其是"上海海港夺冠花了120亿","某某球队不懂球"等论调引起球迷热议。南通支云随即发布公告表示,谢晖在私人聚会场合酒后发表了错误言论,产生了不良的社会影响,"经俱乐部董事会研究决定,即日起暂停其主教练职务。 "
同时,谢晖也在微博回应了此事:
昨天参加朋友饭局,喝了很多酒。不知道对面的人别有用心,进行了偷拍,把一些我酒醉的话发到了网上。并且添油加醋。严重损害了我的名誉。 本人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同时在向言语中提及的单位(成都蓉城、上海申花、上海海港、南通支云)表示深切的道歉。
寥寥数语,可以感受到文字里充满了的愤懑与无奈。本来就几个熟人之间的一场小聚,放浪形骸,打打嘴炮吹吹牛逼,男人的正常社交而已,不料一个对面的别有用心的家伙偷拍视频上传网络,将私域推心置腹之语变成公域错误不当之言,加之网络的放大效应,带来的后果自然也就不可预料、不可控制。
谢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因私人聚会里逞口舌之快而倒霉的家伙,那个对面偷拍的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因私人聚会的猪队友行为而搅局的家伙,这倒真正诠释了何谓狐朋狗友、兄弟插刀。
我们不禁要问,还能不能一起安全地吃顿饭?
与其指责谢晖的嘴上没把门,犯了所有男人常犯的三杯下肚、口无遮拦的毛病,不如更该痛斥那个"别有用心"偷拍视频的"对面的人",有了这样的偷拍者、爆料者、泄密者,连朋友之间的谈话以后都得小心翼翼,三缄其口,这还是正常的生活吗?
二
这世上,很多时候科技远远走在前面,文化的积习远远落在后面。比如网络,让取证、搜证、固定证据轻而易举,让信息的传播一日千里,我们却并未衍生或者改进出与之相符的信息传播伦理,常常还沿用着旧有的文化习惯来新瓶装旧酒。 网络爆料、视频偷拍、熟人泄密,看似利用了网络的科技优越性,其实不过是一脉相承的"窥视、偷听、告密"文化的沉渣泛起。
窥人之私、记人之语、讦人之事,历史上延续不绝的告密文化,用研究者的话说,告密盛行的政治环境,客观存在的立法缺陷,以及险恶幽暗的世道人心,是匿告风气盛行的重要原因——所谓匿告,就是网络最本质的匿名虚拟化的体现。
告密文化,史称"告讦""告奸"和"举首",并非中国独有,欧洲从古希腊开始,"基于某种目的向官府告发他人‘不轨’言行及隐私的行为"者在在多有,不遑多让。而且中西告密文化两个共同的特点:一、告密的范围主要是邻里、同僚等熟悉的人之间,正因为告密多发生于熟人之间,导致告密的涵义逐渐由"密告犯罪"向"告发秘密(隐私)"转变;二、从历代的法律规定来看,告密之法有其一致性和延续性;告密之举也有相当的一致性和延续性。
现在网络爆料、隐私偷拍、泄露私语,虽然不再是告发于官府,而是告知于大众,但其中的"潮水一般的告密者,因为只消一句话,就可以给不喜欢的邻居、工作岗位的竞争者或自己想伤害的人制造毁灭性的麻烦"所展现出的利益的诱惑和人性的考验其实是一样的。千年来,人性从未改变。
三
也许有人会说,谢晖既然说了那些话,事先就得想到被公开的可能性,就得为其公开后造成的影响负责吧。
说这话的人得多智慧,多谨慎啊。试想,如果我们要事先考虑好哪些话可能会被公开,再决定我们说什么和怎么说私下里的朋友之晤、家人之谈、同事之聊,那么除了缄默和今天天气哈哈哈,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这里引一则纳粹德国颁布的言论法律:
虽未公开发表恶意言论,但当其意识到或应当意识到这些言论有可能公开时,以公开言论论处。
是不是一股凉气透脊背?
这条法律之恶就在于以公开的可能性来限制未公开,以公域的规则来苛责私域的自由。
朋友聚餐、家人闲聊、同事工作之余的侃大山、摆龙门阵,都属于私域,所产生的诸多信息都属于隐私。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在私域里,我们都回归常人,以常人的方式存在。这是一种人之存在唯一安全和稳定的方式,在无所是无所非、无可无不可、无优无劣、无成无败、一切例外与冒险都被磨平和压制的平均状态中展开存在的性质。在公域,谢晖之类是明星、公众人物;在私域,他们只是常人。 如果以公域之伦理来要求他们在私域里也谨言慎行,那就剥夺了他们做回常人的权利。
何谓私域,用哲学的话说,在空间结构上存在封闭的取向,每个人的自由空间都应得到他人的尊重。私人之间的信息是相互封闭的,每个人都有对其私人信息进行控制的权利,并有权利在私域范围内自由决定自身的行动,运用自有知识和信息进行独立判断。私域在价值取向上是自由优先。
简言之, 一个人在私域、在常人状态,就应该言无禁忌,行少规矩 ,乃至"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是一个人的权利,康德所认为的"自由地运用理性,自由地进行意愿表达和自由决定自己的行动是人类天然的权利"。
谢晖事件之"恶"就在于偷拍、爆料践踏了一个人私域里言论自由的权利。
不过,我能理解这种"恶"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意义。所谓自由私域其实只是理想私域、理性私域而已。相较于充满"注视的权力"(福柯语)的公域(公共空间)而言,网络时代最本质的特征之一便是加剧了人类社会生活的结构转型。一方面,私域越来越被日益扩张的公域征用,爆料他人的隐私或演示自我的隐私越来越成为个人与社会建立联系的主要渠道,在这个场景里,个人私密"被自愿、被主动"地交付给公共素材库;另一方面,个人以网络结构来理解世界,爆他人之料、泄自己之隐,成为在"熙来攘往的混乱"里寻求意义的举动,或者维系自己道德情感的媒介。——这一点, 从心理学来说,网络时代,将私域交给公域,是个体维系身份认同,寻找归属感的补偿心理。
以这个角度来理解谢晖所言的"对面的人别有用心","别有用心"之处就在于, 这位朋友(熟人)选择了背叛现实里的友谊,舍弃真实的共情,而渴望网络里虚拟的归属感。
现实里的"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不值一提,网络里的"世情薄,人情恶"才流量为王、无比重要,这是他的聪明,看到了网络时代,友谊、信任、坦然这些古典罗曼蒂克情怀的消亡,就像阿伦特所言:
人天生就处身于一个公共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人也只有在公共空间中才能成为人。大众社会和大众传媒对公共领域的影响,意味着家庭生活、市民生活或内心生活作为私人领域的代表形式在无可挽回地衰落。
四
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面笑。
谢晖的声明不过是"朋友"的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