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作者刘传实

　　每次想到二叔，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困惑。
　　二叔今年53岁了，但是他却不是任何女人的丈夫，也不是任何孩子的父亲。53年来，他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心里一直在想些什么东西，我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二叔长年都在为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辛勤劳作，他默默地为每一个人奉献着，但是从来不愿意向他的家人索取什么。二叔不会主动要求去花家里的一分钱，尽管家里的许多钱都是他用血汗换来的。对于一件衣服，只要你不强行逼迫他换新的，二叔就有可能穿它一辈子，无论它残破到什么程度。家里的饭食，他总是拣最差的吃。我们实在不忍心让他这样，甚至经常说他傻，强迫他穿些好的，吃些好的，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威吓＂他，他都不会为之所动。父亲经常很生气地这样训斥他：＂你是不是和家里人有仇啊，你才这样折磨大家。＂
　　父亲的话，在常人听来未免过重。但是，它却变相地表达了家人的想法。家人对二叔的境遇都抱有愧疚之心，都希望能让他过得好些，在物质上多给他点补偿。过激的话语里包含了＂爱之深，恨之切＂的意味。但是，这些道理二叔是不能了然的，因为他的精神生活实在是太贫乏了。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二叔好像从来也没笑过。或许有过那么几次，但是我却不记得了。也许他压根就不知道快乐为何。早在二十多年前，我们家有了电视机，但是他却从来不正眼瞧一眼。二叔不吸烟，不喝酒，也不交什么朋友。对于自己的这种生活状态他从来没表现出什么孤独、无奈的表情。因为，二叔的表情几乎有几十年不变了，就他自身来说前后毫无比较的依据。或许，二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不感到孤独的人。
　　我们村里的人一直把二叔当成傻子。每当村子里谁家有什么红白之事，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叫上二叔去做为他们所随意驱使的劳力，而他们所要支付的报酬也仅仅是让可怜的二叔饱餐一顿而已。但是，对此二叔好像丝毫也不介意。每次回来他都显得比往常要高兴一些，眼珠子会时不时地在眼眶里打转，脸上也泛着些红光。也许，＂吃了别人家的就省了自己家的＂就是他高兴的理由。
　　不管别人怎么看二叔，在我眼里二叔一直是一个有爱心的长者。记得小时候，当我在和一群小伙伴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二叔经常趁他们不注意时把我拉到一边，然后用极小的声音告诉我，在田地的某某处有一包某某东西。这些东西，多是些瓜果梨桃一类的东西。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是我当时最想吃而又不能经常吃到的东西。那时，在我的眼里，二叔就是一位魔法师，因为他每次都能在我最想要什么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送到我的手里。为此，我经常在小伙伴们吹嘘我二叔的能耐。后来，从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中，我隐约得知了那些东西的来源：他们都是二叔偷来的。但是，当时我丝毫不以之为耻，因为在这一不轨行为的背后隐藏了一颗赤诚的心啊！现在想来，一个人能为自己疼爱的人去偷窃，这是一种何等深切的爱啊！我已经说过，二叔从来不会主动为自己去花一分钱，当然他也从不带钱。当他要表达自己的爱心时，他能怎么做，只能不顾声誉地去偷窃一些东西。也许，在二叔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声誉＂这个词语；也许是他太过固执，因为，即使村子里有许多人都风言风语地说他，父亲还曾为此对他破口大骂，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他这种表达爱的方式。直到现在，二叔对我的爱依然一如既往。大学四年，我有许多花费都是二叔外出打工的血汗钱。
　　近几年来，有很多次我都试着去接近这个为我们这个家无私奉献的亲人，但是他每次和我说不到三句话就扭头离去了。二叔究竟知道多少常人应当知道的东西？他内心中又有多少常人不具备的古怪想法？他是靠什么样的精神信仰来支撑自己的生命继续向前的？关于二叔，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
　　为了探究二叔的心里状态。我曾向奶奶和父亲询问过一些关于二叔青少年时候的事情。但是，奶奶和父亲都说不出多少关于他的故事来。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说，又或许是二叔本人除了古怪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人提及的了。我从奶奶和父亲口中隐约得知了一些二叔青少年时候的事情。据他们说，二叔大概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头上生过一次很严重的癞子，他还差点为此丧了命。病好后，二叔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先前那样爱说话了，个头也不怎么见长。后来，和他同龄的人都先后结了婚，但是从来没有媒人主动上门为二叔提亲。当然，从来未受过任何教育的二叔也不可能去主动寻找自己的幸福。二叔的婚事在正常的结婚年龄段中，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在二叔身上又发生了一桩对太很有影响的事情。那时，在我们邻村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姑娘，年龄和二叔差不多，有人建议我奶奶托个媒人为二叔谋求。当时二叔已经三十多岁了，心里真愿意接受这门亲事。但是，奶奶却嫌弃那姑娘是个瞎子，过门之后不能操持家务不说，还要有人照顾她，所以没征求二叔的意见就推掉了。听母亲说，当时二叔很生奶奶的气。现在二叔仍然是单身，但是，那个瞎眼的姑娘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我虽然一直很爱奶奶和父亲，但是就二叔当年的那门亲事来说，他们做得实在是不对啊！倘若当时够成就那段姻缘，现在二叔的生活肯定要有趣的多。
　　二叔现在的生活在他人看来未免乏味到了极点。但是，我观他一直都很平静，行为上也没有什么起伏，从他的一日你就能看清他的一年。也许二叔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有多么的不妥，也不知道欢喜和忧愁之间有多大距离，也不知道充裕的物质和富足的精神对一个人究竟有多大意义。倘若是这样，我真不想开启他的心门，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多苦。没有想法也就自然没有了欲求，当然也就不会有＂求而不得＂或＂不如意＂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二叔也许是现实世界中一个绝对超然的人。但是，如果二叔知道把自己现在的不幸归结于自己幼时的教育和对他有点不负责人的家人，他现在的一切行为都是一种报复性的自虐，那他就成一个真正可怕的人物了！
　　——2009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