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小油灯

　　油灯，给人们一般的印象是煤油灯，其实，煤油在中国，也不过百多年历史，点煤油灯的历史并不长。煤油灯进入百姓家的历史更短。新中国成立前，还没有开采石油提炼汽油煤油柴油的能力，所以，民用煤油主要靠进口，名字也叫洋油。
　　记得小时候，有的农家没有油灯，就用杉树蔸劈成块，点燃成火把，叫油亮，照亮四壁，火焰嗞嗞弹跳，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为苦难生活注入温暖的光。
　　我家有几盏小油灯，是用墨水瓶作壶，铁皮作內管，圆带子作灯芯，壶口用一枚串儿钱（旧时铜钱）盖着，灯芯从串儿钱口抽出两三毫米，灯壶上满煤油，就是一盏灯了。到过年时，才在每间屋里点一盏灯，燃烧过去的晦暗，给来年的运脚注入火气。平时，家里在晚上就点一盏灯，如航标灯一样，放在高处，火苗在炊烟水气中挣扎，供母亲做夜饭，一家人吃夜饭，大约个把小时。似有灯照着吃饭，筷子拣着光亮吃下肚，会给红苕、土豆、菜饭、菜糊糊添加馨香，让贫瘠的日子变得丰满，添加信心和动力。
　　在农村，多数家庭点小油灯，少数家庭点罩子灯，极少家庭点猪油灯和杉油亮。那时，煤油归国家统一定价，三角七分钱一斤，凭票，供销社保障供应。三角七分，相对九分钱一斤的米面，算贵重物品，也不是所有人家打（购）得起煤油，因为有的家庭，一年到头基本没有现金收入。所以，在点灯上，体现出家户境况的差别。猪油灯，用一根细灯芯放在煎好的猪油里，点燃，只有黄豆大的焰，拨一下，闪亮一下。土家人有个歇后语，叫猪油灯盏——拨哈亮哈，意思是指人做事没有主动性，要靠别人推动，促一下，动一下。
　　农家的油灯，有时也是象征性的，有灯，一个家有星火，有光明，有燎烟，日子过得有亮度。大多农家每晚就点个把小时的油灯，那时，学生没有家庭作业，吃了夜饭，要么早点睡，要么在稻场沐浴月光，听父母回嚼无数遍的清淡家史。感觉夜幕里，没有灯光，天地融合一体，蛙鼓甜润，夏虫轻吟，萤火虫仙子一样，在空中飞扑，给大地分发些许光明，分明听得见秧苗喝水拔节的声音。苍穹特别亮堂，银河系繁星眨眼，电花密布，不时有流星穿梭，被天池吞泯无影。
　　小油灯的焰，如豆，却是带墨粉的笔，把鼻子描黑，把少年青春的脸庞燻染成灰暗。静夜，有姑娘蘸着油灯的光纳鞋底，那是一种奢侈，一针一线缝织光芒，心跳，泵出爱情初萌的鼓点，布局密密麻麻的线足窝窝。母亲总会隔着屋不厌烦地叮嘱：还不熄灯挺觉！？母亲一催，姑娘就乱了针法线头，针，还顺着母亲的意思，刺中她的手指尖，沁出几朵梅花血，姑娘撇撇嘴，在唇齿间捻出两个字：烦人！吹了灯，就着窗户和亮瓦递来的月光，打理她心海里的线索和相思的针脚，在七彩梦的底板，绣出鸟语花香。
　　那年那月，如果能拥有一盏罩子灯，不仅无黑烟，而且亮度胜过十盏小油灯。所以，罩子灯成了温饱人家闺女出嫁的必备嫁装，姑娘出嫁前，娘家爹妈早已为女儿置下两盏崭新的罩子灯，精心打包，放进红漆淌淌的泡木箱里，给女儿生活前景预备下光明，让日子过得亮亮爽爽。
　　读高中时上晚自习，教室里，小油灯、罩子灯开成油灯宴。我的小油灯，与罩子灯一比较，好比豪宅旁搭个小偏屋，家境好的同学，无私地让我借光，把苦难的暗影驱逐窗外，点亮求知的欲望，认知单薄的书本。幸好高二时，班主任作汉老师担心油灯燻黑了我们青春的肺，带领我们勤工俭学，买了一盏汽灯，小油灯才退出晚自习。
　　斗转星移，日月如灯。现在，电灯光源如水，大地，早已是夜夜银河奔流，夜幕，结出无数发光的果。灯，充盈现代生活的每根神经。只有记忆中的小油灯，噜出岁月的灯花，依然绽放，散发恒久的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