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长乐坊曾经有属于我们的大院子
文 梁立
上期说过西安东关长乐坊的繁华和一些美食记忆,这期咱们再说说我们家的大院子。我们的院子其实是我妈妈的单位——东关兽医站。现在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兽医院,在那个还是以畜力为主要农业生产动力的年代,兽医院的热闹不亚于现在的甲级医院,其规模远远不是现在的宠物医院可比的。院子坐落在长乐坊核心地带,东边及后边都是22中,西边是煤场,马路对面是理发店,再往东一点就是八食堂及八仙庵了。院子进深估计有三四十米,大门朝南,前有门房,院子东边是马号及药房,西边和北边是医生们的办公室及住房,房子有一二十间,大夫有七八人。
就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包裹着我们的童年。
1976年的雨特别的多,唐山大地震后,我们也在院子中央搭起防震棚,像西瓜棚的样子,晚上睡在隔板上,雨水顺着防雨布往下流,整个院子的雨水从床铺下流过,小小年纪的我听见那流水声总是睡不着,担心自己会随着水声一起尿床。
那年,还是一个下雨天,五岁的我被人抱着站在屋檐下,大雨顺着房檐,哗哗的形成了雨帘。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踉跄着朝我们跑来,拨开雨帘,是妈妈!她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胸前有一朵白花,白色的绒线上落着晶莹的雨滴。等她褪去湿漉漉的外衣,原来里面还穿着一件白色的塑料雨衣呢!敬爱的毛主席逝世了,她们去新城广场参加全市追悼会了。当时我不知道,中国在那个雨天结束了一个时代,等待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当时也不知道,我们的院子也将被时代的洪流所摧毁。
78年我上小学之后,院子里来看病的牲口还很多。每年春天更多,有那么几天尤其多。中午放学满院子的大牲口,骡子和马挤得紧紧地,我没法进去了。只得大着胆子,小心翼翼的从一个个马肚子底下钻过去。每钻一次,都担心它们一抬蹄,把我踩在脚下。
院子里有一个药房,一排排箱子一样大的药盒子里放着各色中药,这些都是给牲口治病的药材。当然还有些西药的针剂和片剂,锁着在柜子里。大夫们会根据病情,给牲口们开药方,抓药,碾药,并用热水冲化开,一根长长的软管,插进被拴在架子里的牲口的一个鼻孔里,一直通到胃里,软管的另一头链接一个大漏斗,倒进药后需高高举起,这样药物就慢慢流进牲口的胃里了,这叫灌药,一般都要灌两盆子 。动物们会在插管时挣扎,扭动的身子会把铁架撞的当当响,焦躁的蹄子会在地上发出踏踏的脆响。灌完后,抽出软管,动物们一般会用舌头不停的舔鼻孔,总觉得它们很可怜,我想象着被插鼻子的感觉,总是一身鸡皮疙瘩。
我会在中药盒子里找到八角、桂皮之类的厨房香料,也可以找到切成薄片的山楂,还有盛在大铁桶里的上好蜂蜜。不知道,给牲口治病为啥要用这么好的蜂蜜,现在不管是什么土蜂蜜,都没有装在哪个大铁桶的蜂蜜结晶效果好。
直到有一天,突然,院子里开进一个大卡车,把所有的药物都装上车拉走了,院子就再也没有之前的喧闹了。听大人说,因为这里没有多少牲口看病,和东郊的一家兽医院合并了。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牲口了。
后来,院子里来了一批陌生人,有画画的,有做雕塑的,妈妈他们成了这些人的临时工。原来是兽医站已经名存实亡了,一家私营的广告公司看中这里的院子和办公室,两家单位合作,一起做广告生意了。这时我接触了国画,一位老师,教会了我们画竹子,口诀是"个与介相间"。这期间,偶尔会有些人抱着小猫小狗过来,请年老的大夫给这些宠物看病。但看惯了大型牲畜的大夫们,对这些小猫小狗,根本就不感兴趣。社会变了,在这个院子里就可以看到。
再后来,兽医站改名为新城区动物检疫站。大夫们也穿起了制服,戴着大檐帽,与那些自由市场的屠户们打交道。妈妈及同事们,每天黎明前就要到管辖的各个自由市场去做肉品检疫工作,动物的病死肉不能流入市场,他们成为了守卫人们餐桌安全的卫士。妈妈从一名兽医大夫变成了一名走街串巷的检疫员,期间辛苦难以计数。
院子里有两颗梧桐树,正在我们家房檐前,枝干都是绿色的,煞是好看。一颗母树会在夏天时结一串串的梧桐子,梧桐子结在一个个像勺勺的花托沿上,似豌豆大小,我爬上房采摘一些下来,妈妈焙干它们,和我们一起像瓜子一样的磕着吃。西边屋檐下还有一棵老洋槐树,春天会开出繁盛的白色槐花。采摘槐花就不那么轻松了,站在房顶的树冠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尖刺碰到,大人们会做一个弯钩,接上竹竿递给我,这就是正规的采摘工具了。勾住花枝,往一边用力一转,嘎巴一声,花带着枝叶一起被拉扯下来。槐花是制作麦饭的极好原料,清香的花,洗净,拌上面粉,上笼屉蒸熟,再撒上盐及一些调料就是一餐美味了。
院子后边就是22中的围墙,围墙里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核桃树。核桃树的枝叶伸展到我们房顶,每到放暑假时,附近的孩子们偷偷爬上我们的房顶来打核桃,总是把我们的屋瓦踩坏,每到下雨时,家里就像水帘洞,需要用好几个盆子接水。爸爸那时已经从陕北调回西安,他会想办法把盆子吊在顶棚上。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两三个高高在上的盆子,听着滴答滴答的水声慢慢就睡着了。
住在隔壁屋里的邻居,估计也是受够了核桃树带来的烦恼。一次,见他愤恨的拿着长长的竹竿,高高的站在房顶,从右至左,狠狠的打了一遍核桃树,青皮的核桃连同枝叶被打了一地。接下来,半截砖头就成全了我们大家的口福,只是砸青皮核桃会把手指染黑。可怜的核桃树,被打的断胳膊断腿的,折断的枝条挂在风中摇晃着。
梧桐树有类似油性的汁液,每年到一定时间会不停的滴下,洒在衣服上不好洗。邻居又一次愤恨的用菜刀把绿色的树皮在根部稍上一些的地方给砍掉了一圈,留下了一圈刺眼的白色伤疤。我眼看着他狠狠的一刀一刀的砍着,心理很是不平,但是也不敢阻止。庆幸的是,由于他没有彻底的砍掉树皮,第二年,梧桐树照样开花结果,枝繁叶茂。
在水台边,还有一株无花果树,估计有2米多高,从夏天开始,陆陆续续的成熟,如果在枝叶间寻找到一颗带有红晕的果子,那是一件非常甜蜜的事情。
前些年经九路向北延伸,我们的院子,被夷为平地了。梧桐子、槐花、无花果、蜂蜜、核桃这些现在难得的吃食,在我们的院子里就是寻常物,它们装扮着我们的童年,丰富着我们当时贫乏的味蕾。还有夜晚那漫天的星斗,现在更是不可企及的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