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士大夫政治
所谓"士大夫政治"是指以士大夫为主体的政治形态。有学者指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儒家文化虽然一直占主导地位,但儒学的传承者作为一个群体在政事活动中起决定性作用,是直到11世纪的北宋时期才产生的现象。
北宋前中期开始崛起于政治舞台上的"寒俊",是一批新型的士人。他们出身清贫,通过科举等途径晋身,参政议政,以天下为己任。像当时做过副宰相的范仲淹、欧阳修,像宋代的"儒学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都是这样一类人。欧阳修四岁丧父,因为买不起纸笔,只好拿芦苇秆在地上画着学字。范仲淹也是断齑画粥,坚持学业。就是这样一批出身清苦贫寒、襟怀天下的新型士人,在政治舞台上显示出敢当天下事的气概。
说到敢当天下事,先让我们回到宋真宗时澶渊之盟的例子。公元1004年,萧太后和辽圣宗母子二人率领军队浩浩荡荡地南下,一直打到澶州。北宋京师震动,有的大臣建议赶紧撤到金陵(今南京),有的说干脆退到四川。千钧一发之际,宰相寇准挺身而出,他建议索性调动军队迎上去,也就是御驾亲征。当时另一位宰相毕士安和一些军事将领也支持寇准的意见,于是皇帝勉强决定北上。澶州是夹河而城,分为南城、北城,黄河穿城而过。皇帝到了南城,不想再去北城,感觉前面至少还有黄河天险,算是一道屏障。可是双方军队对峙是在北城之外,寇准认为一定要到北城,才算真正抵达前线,才能"取威决胜"。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在寇准支持下,"急麾卫士进辇,上遂幸北城"。前方的军士看到皇帝的黄龙旗张扬在北城,都欢呼起来。当时,辽方大将萧挞览被宋方伏弩射中阵亡,影响到契丹军队的士气。于是,经过一些台前幕后的牵线,双方决定议和。
宋廷派曹利用到对方去谈议和条件,真宗的底线原则是不能放弃祖宗留下的土地,但可以给予银绢,数额则以100万匹两为限。寇准则命令曹利用说,不许超过30万。曹利用"果以三十万成约而还",真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数额对于宋代财政影响如何?河北地区在和平时期会开设宋辽之间的贸易榷场,宋朝官方所收商税,通常可达四五十万匹两。
范仲淹在《杨文公写真赞》中说:"寇莱公当国,真宗有澶渊之幸。而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动,却戎狄,保宗社,天下谓之大忠。"他认为,一切为天下、国家、社稷考虑,而非唯唯诺诺听命于皇帝,叫做大忠。这一说法,体现出当时士大夫的忠节观,也体现出他们对于"天下"的责任感。
范仲淹《岳阳楼记》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不仅仅是由于他们个人道德修养所致,还因为他们认为,"天下"者,是中国的天下,群臣的天下,万姓的天下,三军的天下,而不是皇帝的天下。对于这一"天下",士人们都有一份深切的关怀和发自内心的责任感。他们不把道德的自我修养和从政看作两回事,而是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他们中的很多人既是政治家,也是经学家、文学家、实干家,是多位一体的复合型人才。他们的追求,被概括为"内圣外王",所谓内圣,就是内心要达到圣贤的道德修养境界;外王,就是要在天下社会建设一种王道的秩序。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有两段思想史上最为活跃的时期。一段是先秦,百家争鸣时期;另外一段就是两宋时期。这个时期在思想、文化上都有一种生机勃发的创造性,反映着一种时代精神。这里有一个小例子。关中学派的代表人物张载,曾经在京城里讲《周易》,有很多年轻人跟着他学。他当时派头很大,坐在虎皮上讲。一天晚上,程颢、程颐兄弟来访,与张载交谈《周易》心得。第二天张载卷起虎皮,对学生们说,"我平常讲的很多不对,现在二程来了,他们深明《易》道,诸位今后跟从他们学吧。"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学人彼此之间的切磋琢磨、辩驳问难,使得当时的思想界呈现出一种非常开放的氛围。这种氛围不仅体现在学术思想上,也体现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
欧阳修在《镇阳读书》一诗中说,当时的士大夫是"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针对时政,大家都争相表达个人的观点,陈述自己的意见。正像陈寅恪先生所说,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为自由的时期之一。
王安石是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陆游的祖父陆佃曾说,熙宁变法之始,皇帝宋神宗希望大有作为,与王安石议论相和,倚重他来推行新法。王安石为人性情刚烈,在讨论具体事情的时候,会与皇帝有所争辩。王安石往往辞色俱厉,毫不退缩。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经常改容欣纳,表示虚心接受他的意见。
王安石与当时的士大夫,与他的一些朋友之间,也是各自信守原则。他和司马光在仁宗时期曾经是亲密的朋友,当时有所谓"嘉祐四友"之说,韩维、司马光、吕公著、王安石,彼此关系十分融洽。但是随着新法开始推行,两个人意见很不一致,分歧越来越严重。不仅在财政方针上,王安石以"开源"为理财的主要思想,而司马光主张"节流";而且在很多方面,包括对于"祖宗之法"的态度,改革要激进还是缓进,解决农业问题的方针,等答,意见都非常不同,终于导致二人分道扬镳。
两个人之间的一些通信现在还能看到。司马光在一封信函中说,"观介甫(王安石字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王安石针锋相对地回答道,如果君实(司马光字君实)你责备我在宰相的位子上这么久,没有帮助皇帝大有作为,没有能够惠泽天下的百姓,那么我承认有罪过;但是如果你认为当今什么事情都不用办,一切恪守祖宗之法就行,那你的意思我不明白。当时的激烈交锋,也反映出士大夫勇于担当的气概。
从王安石的经历中,我们也能看到士大夫对于个人修养、人生进退的态度。他在熙宁十年(1077)第二次离开宰相位置,回到金陵(江宁府,今南京)。元丰中,苏轼从黄州回京城开封,路过金陵,往日政见不同的这两人终日游赏在一起,共同谈论古昔经典的文学作品,体味佛教禅宗的精髓,彼此敬佩。
王安石虽然不做官了,仍有当地官员不时前来看望。元丰末年,他住在蒋山一带,平时骑驴出入。一次,正值盛暑,当地的提点刑狱官员李茂直前往探望,路上碰巧遇到。于是王安石坐在矮凳上,那位官员坐在一张胡床(折叠坐具)上,在路边聊天。说得时间长了,太阳转过去晒到二人。随从把伞张开,日光却漏在王安石身上。李茂直吩咐随从为相公遮阳,王安石却很坦然地说:"用不着。我下辈子可能转生为牛,每天正是要日下耕田。"淡淡一番话,看得出下野后的王安石,心态之平和、豁达。
王安石具有高深的文学造诣。他不仅是长于散文的"唐宋八大家"之一,而且是著名的诗人。不止是五言诗、七言诗,他的六言诗也很出色。《题西太一宫壁》是王安石题写在道教宫观西太一宫的粉壁之上的。这些公共场所、游人聚集处,都有粉刷过的墙壁专门供文人墨客在上面题词。诗中说:"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見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后面几句是说他当年曾经跟随父兄到此,现在头发已经花白,旧地重游,想找寻当年去过的地方,居然无从寻觅。元祐年间,王安石去世后,苏轼来到西太一宫,看到这首旧作,"注目久之",最后只说了一句:"此老野狐精也。"可见其内心的倾慕。黄庭坚次韵赋诗,说"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人们通常会说,跟在唐人后面,是宋代诗人的不幸,因为很难超越唐诗的成就。但实际上,宋诗还是有自己的特点,像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虽然遣词用句可能平淡无华,但在其中蕴含着很多深邃的哲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