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实从西伯利亚到冲绳冲绳摄影
山田实:从西伯利亚到冲绳
撰文|林叶
©️ 山田实
一个渔民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一条鱼、面带微笑地走上码头,一群孩子开心地在海边嬉戏玩闹,一位妇人头上顶着一盆东西在蜿蜒的马路上行走……山田实的照片里似乎充满着一种异样的平和,倘若从被深重的苦难所涂抹的现代冲绳这个大背景出发去看他的作品,又会觉得他的作品多少有点"寡淡",没有控诉也没有对抗,只有老人、小孩、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每次看山田实的作品,都很难想象一位背负了惨痛命运的人如何还能保持如此平和的视线。
1918年山田实出生于冲绳那霸,2017年因肺炎去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难以置信的长寿"。之所以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像他这样经历过战争、被俘、强迫劳动的人,有太多丧失生命的可能,而背负了如此深重的苦难,长寿也许未必是件好事。
1941年春,一纸军令便把大学刚刚毕业的山田实送到了中国的沈阳,成为了一名关东军士兵。1944年,他被编入部署在苏联境内的独立步兵第853部队。1945年8月16日,日本宣布战败之后的第二天,他所在的部队被解除武装;之后,他被送到零下40度的西伯利亚,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像耗子一样的"囚虏生活。而这段地狱般的囚虏生活也一直笼罩着他的命运,如影随形地困扰着他。1993年山田实在《冲绳时报》的专栏"唐狮子"中详细讲述了自己在西伯利亚的境遇。
那个集中营位于靠近鄂霍次克海的山里,一共有五百人。山田实到那里的时候正是十月中旬,寒风凛冽,气温在零下四十度左右,伙食只有黑面包和清汤。他们被迫从事砍伐森林的重体力劳动。饥寒交迫之下,不断有人死去,两年多时间里,五百人里有一半都永远埋葬在那片冰天雪地之中。"遗体都冻得僵硬,无法弯曲,就这样直接埋了。有一次,要埋葬一位身材高大的士兵遗体。坑挖好了,却怎么样都没办法把遗体放进去,脚总要露在外面。鹤嘴锄一碰,脚就断了。然后就这样埋了。"这种惨烈的感觉估计就这样阴魂不散地永远留在了山田实的生命里,而他则要花一生的时间去消化。
©️ 山田实
1947年8月27日,他被释放回到日本,在舞鹤港,看到那些来迎接老兵的妇女儿童时,他那双早已枯竭的双目涌出了热泪,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奇迹般地生还了。不过,接下来等着他的却是美国陆军反间谍部门的审问。一百个人里有十个人要被调查审问,山田实就是其中之一。之后,这种反间谍调查便一直伴随着他。
1952年11月,为了避免他们家在冲绳的土地被没收,他拿着日本政府发的身份证明回到了冲绳。当他在冲绳看到自己的故乡早已经在冲绳战斗被摧毁殆尽,自己小时候游玩的地方连一棵树都不剩,有的只是美军占领下的、完全陌生的风景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回归的故乡依然是一片战场。或许从这时候开始,隐藏在他生命深处的那段惨痛的西伯利亚生活,便与军事管制下、苦苦承受着屈辱与压迫的冲绳紧紧地糅合在一起,让他对冲绳人的苦痛与抗争有了真切的共情。
©️ 山田实
回到冲绳之后,山田实先是开了一家杂货店;之后,他的哥哥给他介绍了一家照相机器材商,于是就有了山田相机店。后来,相机店成了尼康相机冲绳总代理店,主要的客人就是美军士兵。而他也成为了战后冲绳最早拿起相机进行创作的一批人。但是,完全靠自学的他在刚开始拍照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该拍摄什么,也没有任何摄影的基础,只能靠从日本本土寄来的摄影杂志。
当时正是冲绳摄影界的黎明期,山田实与水岛源晃等摄影爱好者一起创办了冲绳第一个摄影团体"冲绳摄影俱乐部"。1956年冲绳时报主办的冲绳地区最大的美术展"冲展"新设立了摄影部门。1958年日本美术家团体二科会冲绳支部也以山田实、水岛源晃为中心也设立了摄影部。这个时期,冲绳摄影界的主要创作方式还是比较老旧的沙龙式创作,主要就是组织一些摄影会,拍摄一些模特。1959年,冲绳摄影俱乐部成员开始不满足于拍摄模特,于是创立了冲绳尼康俱乐部。这些组织的中心人物就是山田实,他一个人担任了冲展的摄影部门评委、冲绳摄影家联盟会长、二科会冲绳支部会长。
身为战后冲绳摄影界元老级人物的山田实,在这个时期发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给来自日本本土的摄影家作身份保证人。在日本,所谓身份保证人,是要和受担保者承担同样的责任,一旦有什么问题,保证人就要承担所有的责任,因此,在当时美国的军事统治下,这绝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事情。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有机会和滨谷浩、林忠彦、木村伊兵卫、土门拳、东松照明等日本摄影大家近距离接触,了解到这些日本本土摄影家的视线,对他们的摄影技术、摄影行为深感震惊,对他而言这都是很好的学习过程。
©️ 山田实
对山田实影响最大的是滨谷浩、土门拳和东松照明。1963年他跟随滨谷浩拍摄琉球人偶师傅、织布匠人以及齐场御岳、夜晚的娱乐场所等,在这个过程中,滨谷浩的言行让他深有感触。滨谷浩告诉他"今后冲绳会不断发生变化,一定要用摄影去记录","要拍摄周围普通人的生活"。这样的建议为他提供一个摄影的方向。1969年东松照明第一次到冲绳,前往美军基地周边拍摄,在山田实看来,东松照明的摄影行为简直就像是"阿修罗上战场",让他倍受震撼。而土门拳所倡导的写实主义摄影,更是对他影响至深,不论是在拍摄对象和主题的选择上,还是摄影观念上,他都始终贯彻写实主义的原则。在土门拳《筑丰的孩子们》的影响下,他发现当时的摄影家基本上不拍摄孩子,而主要拍摄与政治斗争相关的主题,但他觉得这样的主题未必能够体现真实的冲绳,于是他专注地拍摄冲绳孩子们的生活状态,以此来传达冲绳的社会现状。
就这样,在这些日本本土摄影家的影响下,山田实开始"不加区分地奔走于已经化为焦土的荒废的乡村山野,拍摄复兴中的街区与村落,将镜头对准身心俱贫、在底层默默劳动的普通老百姓"。这些行为背后的精神支柱就是土门拳所倡导的"绝无摆布的抓拍"与"照相机与主题的直接关联",以及人道主义精神。
©️ 山田实
不过,与之后的冲绳摄影家相比,山田实很少拍摄美军基地与冲绳人民的斗争运动。这样的行为似乎与他所坚持的写实主义摄影原则相悖。然而,这样的选择多多少少与他的西伯利亚经验有关。前文说过,山田实从西伯利亚回到日本之后,便被认定有间谍嫌疑,因此他的言行举止始终受到监视。而冷战状态下,作为亚洲反共包围圈军事要地的冲绳,美国陆军反间谍部门的眼线早就已经渗透到冲绳社会和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像山田实这种拥有照相机、在视觉上有着强大话语权的摄影家在那些管制冲绳的美国军人看来,就是非常可疑的。再加上他一直在给来冲绳的日本本土摄影家做身份担保人,这更是让管制者心存戒备。越南战争爆发之后,这样的恐怖气氛越发严重。按照他的说法,1960年代经常有那霸和嘉手纳空军基地的美国士兵到他店里买相机。"因为有很多士兵到店里来,我总能感觉到店外有人在监视着。大概是因为我‘从西伯利亚回来’,他们就怀疑我是苏联的间谍吧。"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不得不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封存在意识深处,用比较曲折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另一方面,当初在西伯利亚集中营里,苏联人告诉他们"日本已经没有妇女儿童了,全都被美军杀光了",他便信以为真。当他回到日本,在舞鹤港看到迎接他们的那些妇女儿童时,他才顿时醒悟。而那个场景也就成为了他终生难忘的一幕,给了他无限的希望。在他看来,自己这一代人无法实现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孩子身上,因此拍摄妇女儿童以及普通人的生活,对山田实而言,绝不只是摄影创作行为,更是与自己的战争记忆以及冲绳的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
©️ 山田实
事实上,山田实并非完全不关心美军在冲绳的管制与影响。他不是用正面直击的方式去与美军所造成的恐怖与压迫相对峙,而是用一种相对隐晦但却更能体现冲绳生活状况的方式去把握弥散在整个冲绳的美国阴影。例如,洗胡萝卜的母亲的身旁那个放孩子的写着英文的木箱子,那位穿着衣服洗澡的女孩用可口可乐桶给往自己身上倒水,街边卖水果的女人都是用有着英文字体的箱子垫水果盘,一个男孩在写着国际咖啡店食堂部的招牌前擦皮鞋……山田实所拍摄的就是渗透到冲绳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的美国。他用一种隐忍的、平静的视线凝视着这些无处不在的美国元素,和他镜头下的那些人一起,一点一点地承受并消化这些屈辱和无奈。对于他这样一位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枪林弹雨和残酷的集中营中存活下来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或许并不是直接而激烈的斗争,而是生活本身。不管怎么样,政治上的改变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生命才是最重要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如何抱着希望努力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以说,这些照片不仅是冲绳现实的记录,更是他将自己悲惨的生命历程与整个冲绳的命运糅合在一起所生成的一种坚韧的生命精神。
因此,山田实对摄影的认同并不是建立在所谓摄影家的作者性和使命感上,而是一种朴素的工匠精神上。摄影对于他而言,就是工作,他对自己的身份自觉甚至可以说不是摄影家,而是匠人。而所谓工作,就是卖照相器材、冲印照片,拥有熟练的技术,标准化地完成客户的工作。不过这并不等于他没有摄影家的意识,他只不过是用这样一种自觉将摄影创作中彰显自我存在的那种"作者性"消解掉,不是用摄影积极主动地去表现自我的存在、将拍摄对象转化成获取成就感的材料,而是让自己成为一名纯粹的记录者。让自己在面对眼前的风景时,不是向前迈一步,将镜头杵在拍摄对象前,去掠夺他们的悲苦,而是往后退一步,保持一种客观的距离,如实地记录下活在美国阴影之中的冲绳人的生活。
©️ 山田实
在《回家之路 海洋博览会预定地点 备濑 本部》这张照片中,他拍摄了一位在本部半岛的田间路上遇到的白发老太太,她用一根细长的甘蔗做拐杖、腋下夹着一个有英文的纸包,正赶着回家。之后,当时非常著名的日本摄影家林忠彦到冲绳的时候,山田实就给他看了这张照片,林忠彦建议他,如果这张照片要在东京发表,那就要把甘蔗田上方的天空部分裁切掉,这样可以让主题更突出。显然,林忠彦所要强调的是照片内部的美学元素,以及照片中的作者性,这样裁切的话,甘蔗田就只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背景,老太太的动作表情成为画面中唯一重要的元素,观众就能领会拍摄者捕捉人物瞬间的技巧与美感。而山田实则是把这张照片中的一切都视作冲绳的风土与历史的一部分,那片甘蔗地不久之后就会因举办海洋博览会而被征用,这片风景也就因此完全消失,在他看来,那位老太太并不是照片中的唯一焦点,照片中的所有元素都是相互关联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老太套腋下的那个有印着英文的纸包则将冲绳的现在与未来联结在一起。很明显,山田实通过照片所要强调的不是他自己的审美意识与表现能力,而是这片风景所关联的历史与现实。
当然,作为冲绳人,山田实和所有冲绳人一样不得不面对和承受着压迫在他们身上的屈辱和苦难,也同样会愤怒、要抗争,但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还背负着惨痛的战争记忆,还有那封存在他意识深处那地狱一般的西伯利亚集中营生活。当这一切全都在一个人身上糅合起来的时候,那么仅仅只是愤怒、斗争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去面对每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还要去思考如何在绝望中拥抱生活,在绝望中一点一点地把握住那幽微的希望。在我看来,山田实摄影作品中那种平和的视线,大概就源自于这种深远的感受与思想吧。
©️ 山田实
©️ 山田实
参考文献:
《琉球烈像·故乡是战场》,未来社·冲绳摄影家系列
《琉球弧的写真》,东京都写真美术馆
《关于山田实的人物肖像》,石田哲郎,东京都写真美术馆纪要No.20
《通过镜头看"战后冲绳"·山田实》comcom2013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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