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在健身房花了三万块的？这个地方耐人寻味

　　前段时间我获赠了一张健身私教卡。
　　我的朋友欧阳（他非让我给他化名＂欧阳狂霸＂，大约是想与现实中的体格形成若干对比），去年在某家健身房花了将近三万块钱。也去练过一阵，但实在不想再去了，本想将这笔钱忘在脑后，从此作罢。但架不住曾经加过5个教练微信，隔三差五，轮番发微信催他上课。狂霸同学决定，将此卡转赠于我，以免受骚扰之苦。
　　我，作为一个从没上过私教课的都市人，决定去见识见识。
　　我跟欧阳一去到健身房，心中先喊了一句失敬失敬，没想到时至今日，北京还有这么古典的健身房。你以为健身机构经过一轮洗牌后，大肆兜售课程的类型差不多死的死、跑路的跑路，但就在东三环外某大厦里，竟还活着一家＂百年老店＂。
　　《家族的形式》剧照
　　一脚迈进那栋大楼，首先你得往地下走，前台、摆钟、红木色家具，仿佛一个暧昧的小酒店；光线黯淡，水汽氤氲，大堂里穿梭着一个个肌肉男。当我们表明，想要将卡转赠于我时，那位教练立刻说，可以啊，绝对没问题，不过我们这里的规矩的是＂一比一转赠＂。意思是，比方说欧阳的卡中还有余额22次私教价值6000，那么我须得充值一个6000套餐，才能获得他的6000，＂我们也是打开门做生意嘛＂。
　　我一听这个强盗逻辑就跳了起来。 我们本来试图尽力消化堪称被强买强卖的健身卡，结果他们脸不红心不跳，上来就要再强卖一张卡，仿佛每一个来退卡的客人脸上都写着＂大傻X＂三个字，背过身去后脑勺还有四个大字＂快割韭菜＂。
　　反正就谈崩了。还跟教练吵了起来，我们说要举报，说＂不排除动用法律武器＂，说要＂起诉＂，可人家教练波澜不惊，油盐不进，脸色就跟身上的腱子肉一样稳如泰山。
　　离奇的是，最后，当我们激烈抵抗，维权失败，正打算铩羽而归时，健身房突然答应我们，只以300多的代价即可完成转赠。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更加让我们感受到他们的套路。离开路上，我问欧阳，你到底是怎么在这古典健身房里一步一步花进去3万块的。
　　口述 | 欧阳狂霸
　　文 | 王有有
　　以下是他的讲述：
　　大家好，请叫我欧阳狂霸，今年43了。起这个化名，委实只想活跃一下我这个北漂多年、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气氛。
　　差不多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去医院看一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不想测出血压奇高。无缘无故高血压，必有蹊跷，当时医生就给我开了一大批检测单，要将身体内各个器官都检测一遍。我立刻慌了，手足无措，慌到连看病要走医保这种事都抛在脑后。（后来一算，检查前后共花去一万五，我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二百五）。
　　我记得当时手里拿着一摞单子，心中惶惶然，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撞来撞去。有的地方需要你交钱，有的地方需要你抽血，有的地方需要你验尿，有的地方还要排队拿药，医院又挤又破，里边的人对你态度又不好，乱七八糟。我拿着单子，对自己生出怜悯。我心想，我好惨一男的啊，活了四十多年，什么都没做就要死了，死了之后，留给世界的是什么？一个遗孀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
　　《机智的医生生活》剧照
　　后来的心脏检测报告上写了＂心脏畸形＂的字样，我就想，怎么，现在连心脏病都得上了？一时间我大概经历了＂panic attack＂。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假设你去终南山的古墓玩耍，弯腰进入一个封闭空间，毫无征兆地，喘不上气，觉得头顶的断龙石即刻要将你压成肉泥，而你的生命顷刻灰飞烟灭，几秒钟内，你全身都被汗浸透。这就是panic attack。
　　这是不是一种迟早会到来的中年危机我不确定，我确定的是，那是种很绝望的状态。 后来检查结果出来，证明是虚惊一场。但这件事促使我去思考我的身体健康。所以，去健身房办一个会员，是我主动去的。就在我家楼下，1500块钱管5个月。我的工作不用坐班，我可以在人最少的时候去跑步、去游泳。因此，整个场馆里，经常是整个上午就我一个人在游泳，边上有个救生员在玩手机。总得来说，迈进健身房这第一步，感觉还是非常惬意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某个上午，我独自一人，游了几个来回之后，双手扒在岸边，心里边就想，光游泳不行，一定要做出更重要的改变。改变包含两个决定，一个就是要去找私教，另一个我告诉给了王有有，但叮嘱她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55。这两个决定，都挺花钱，都不能叫老婆知道。
　　所以在健身房办会员卡，和后来去找私教，都是我主动去的。
　　我迈出的第二步，就是自己跑到那个健身房的前台，说，我要找私教。我都感觉到前台脸上绽放出的笑容，仿佛在说，竟有傻子主动送上门。
　　来了一个矮个儿教练，他说，哥，我来给你制定一个健身计划。他问我有什么目标，我说没有，就是想瘦一点，健康一点。其实那会儿我也就一百六十多斤（我的身高有1米8），比现在重不了太多。一上来，矮个儿就想让我花4万，＂一年之内让你拥有模特身材＂。我毕竟还没那么傻，一来二去，谈下来一个2万零600的单子。交完钱，我的第一感觉是，＂我健康了＂。我花这2万块，购买我的健康，购买我活下去的寿命，购买重新做人的一个希望，就是这么一个概念。
　　交完钱是10月份，直到第二年年初，我才去上了第一节私教课。
　　实话讲，开始密集上课后，我的身体状况的确有明显改善。练了几周，教练又有新动作，他指出我身体的一些问题，让我试了一节拉伸课。
　　他非常恳切地告诉我，这个拉伸非常重要，有助于改善我的哪些哪些毛病。首先你很信任教练，另一方面又很累，转头四顾，你看到的又都是那些肌肉男肌肉女，立刻你就会觉得你自己这副身材很丢人。所以，当教练恳切地跟你谈起拉伸课，你会觉得，这还用问吗？我当然需要拉伸课。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又签了一份7000块的合同，30节，每节半小时，我上了大概20节，剩下的不打算再去上。算下来，这张合同的代价是一个小时700元。
　　这不算完。当我开始上了一些拉伸课，教练又让我免费尝试了理疗课，是的，健身房的走向越来越奇诡，理疗课说白了就是按摩店里面的针灸推拿拔火罐。那次我非常生气，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没跟我说话，直接就把合同摆到我面前让我签字——那张合同，要花9000多。
　　但现在回想，如果不是拔火罐这套东西实在违背我的科学信仰，如果他们吃相没有那么难看，这第三张合同，我可能又签了。在他们眼里，我绝对是一个很好忽悠的顾客，他们从我身上卖单子轻轻松松。而且我绝对相信，他们是看人下菜碟，如果换个人，这30节拉伸课很可能只用花3000块，一个理疗课程，也绝不会标价9000块。
　　现在你让我回溯，当时我找私教的理由，我或许会归咎于那场健康惊吓。 但实际上，你受哪个场景的影响，是不确定的。比如说你觉得自己年纪到这了，可能真的需要增肌，可能真的需要减肥，可能对自己青春的丧失产生了恐惧，也可能对性魅力丧失的恐惧（多年没有性生活），或许仅仅是因为你在微博上看朋友在那里健身。但不管怎么样，是你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觉得健身房有点像90年代电子商场里面卖黄片的档口，这种地方不需要做宣传，总会有大学生找过去买。就像《搏击俱乐部》里面说，成年人的porn就是看宜家的家居目录，对我这种刚刚受到严重惊吓的中年人，我的porn就是去请私教去健身。这完全是一个愿者上钩的过程，但这里边儿的问题在于，他们这种赚钱、贪吃的嘴脸很糟糕，这是一个非常不体面的生意方式。
　　他们做的事情，是在你练完一节大课、身体最疲惫、心理最脆弱的时候，把课卖给你。 你在健身房里，自然认为肌肉、线条就是美的标准，你很容易受到蛊惑，看看旁边肌肉男，再看看自己，我好丑，然后我就想花钱。你不能说他们在骗你，因为合同签得清清楚楚——所以很奇妙，你既被骗了又没被骗。
　　《搏击俱乐部》剧照
　　我知道现在有挺多教练从不卖课的新式健身机构。但是像卖我课这种类型的健身房，为什么还能存在于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因为这里有大量的像我这样的人，去给他们送钱，一边给他们送钱，一边感觉是在给自己赎罪。这东西，和香客上香有什么区别？就是这样，它就是现代人的一个庙，你不去拜菩萨也得去拜健身房。 人内心一直隐隐希望有能有个东西，像魔法一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就我们单位来讲，我花三万，这个数字简直都排不上号。我只是心理脆弱的都市人中的一员。
　　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去上课了，五个健身教练，我也删了三个。还剩两个，仍孜孜不倦地给我发微信，＂哥，来练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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