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上海名媛群"上了热搜,起因是一篇公众号文章,叫《我潜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个月的名媛观察者》。 这篇文章的作者花了500块钱进入了所谓一个上海名媛群。他观察了6个月,发现这个群里的所谓名媛们是不断地在拼单酒店、包包、下午茶,甚至有拼单二手丝袜的。 然后再把拍的照片在各个平台上,比如小红书、朋友圈里发出来。作者说以为自己进的是一个高端名媛群,其实是进了一个高配版的拼多多群。 一开始看到这篇博文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想法想要去讨论它。因为我不是很喜欢这篇文章,觉得它有点酸有点嘲讽,并没有那么特别的善意。 而且我觉得500块钱进一个名媛群,听上去真的特别不靠谱。根本就不是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件,我觉得没什么要讨论的意义。 结果真的有一个外地的朋友就问我说:"你们上海的名媛真的是这样子的吗?真有这样的群吗?"我发现还是有很多人以为它真的是很普遍的一个现象。 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在《三十而已》剧里,有一个富豪太太团,里面每个人拿个爱马仕包也上了热搜。 你会发现最近炒作的名媛团跟之前的富豪太太团,它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第一都在上海,第二都是女性,第三都是相对有钱的女性。 我发现最近的这些日子里面,许多人对于这些女性群体有一些特别奇怪的想象,以及甚至在我看来是污名化的理解。 由于我一直是做家庭社会学研究,又做女性学研究。所以我在过去的近20年的研究里,访谈过很多的不同阶层的女性,有比较贫穷的,也有特别富有的,甚至我自己还去采访过上海比较顶层的一些女性。 很坦率地讲,像有些极端的以一个爱马仕包包为荣的群体存不存在?存在。多不多?非常少。像刚刚讲到的名媛群有没有?我相信是有的,很可能是某个培训班收500块钱,就组了这样一个局。但它的人数多不多?非常少。 但比较可怕是什么? 污名化 。它有三个步骤。 第一步是把某些非常小众的,一个群体的某些人的一些中性的特点或者行为,首先定义为负面的。 第二步把这些负面的个体现象格式化到所有的群体,比如说所有的上海相对有钱的女性。 第三步把所有属于这个群体的人,都看做是具有这种负面特性的。 这是我们叫污名化的三个阶段,也就是歧视产生的第一步的基础。为什么我说这些词变成了污名化?因为我觉得在对富太太以及上海名媛的宣传中,它都有这三个特征。 看见这些"拼多多"的东西,我没觉得它们有什么问题。 第一个她们 有审美观 。知道哪些东西是好的,能去享受生活,这不就是我们社会发展的意义吗?随着生活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想去享受一些好的东西。 第二个她们 非常尊重知识产权 。因为她们没有买假货,而是用了性价比非常高的一种方式去分享。 第三个她也 没有去进行裸贷、借钱或者骗别人钱的方式去享受生活 。她用的是种非常精打细算的方法:既能满足我自己一些小小的虚荣,让我去见识世界,同时又让经济处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 我觉得这些姑娘很有想法,很有经济头脑,不也没有错吗? 虽然这种行为的确会显得比较虚荣,但是年轻的时候谁没有点虚荣心呢?因此,我不会说她们是非常糟糕或者值得去嘲讽,去鄙视的。 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些姑娘一不偷二不抢,用有限的资金让自己过一个更光鲜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我自己觉得, 如果一些行为,没有损害到他人,我们可以保持相对宽容的心态 。既然没有损害,你何必把她们变成一个特别负面的形象,还要一起去讥笑她。 首先说这是负面的,然后给她冠上了"上海名媛群"的头衔,再告诉你很多上海女性都是这样子的,一下就把女性拜金这种过去污名化的东西串了进来。 事情发展下来,就会出现严重的问题:如果我有一天背上了我的名牌包,我觉得我发展得不错,但别人可能会说,你的名牌都是拼的,你也是"上海名媛群"的一员。即使你努力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你也未必会得到别人认可。 而群体一旦被污名化,你作为群体中的一员,人家也会觉得你可能是有问题的。 在我的研究里发现,过去20年里"小姐"这个词就被污名化了。 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女性。不得用"女神"这个词。"美女" 在 也不见得特别正向,"阿姨"更是一个很老的词了。 当然"大妈"更甚,我有的时候会说我是大妈,别人就让我不要这么谦虚。但实际上,我40多岁,在过去就是大妈的年龄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已经把很多的词汇都污名化了,"富太太"是更糟的。现在连"名媛"这个词,也再度被污名化了。请问最后,还有什么正面的东西跟我们女性是相连的? 有人会说"独立女性"是正面的词,但是很多人又说"独立女性"就是不结婚的,那"独立女性"也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在这个过程中, 污名化的过程是特别需要警觉的 。以后如果有人说你是名媛范,本来是想夸奖你,但你可能会把这当成讽刺。 那作为女性,如果我想生活得很精致,我有没有这个权力? 我可能没有那么好的经济实力,但是我稍微超前消费一点,稍微享受一点超过我经济实力的东西,我有没有这个权力? 在这种污名化的情况下,你会发现这些本属于你的权力都会被受到质疑。 当一开始的事件上了热搜,大家根本就不怀疑它本身的真实性,而是立刻把"上海名媛"变成一个梗,变成一个嘲讽对象的时候,是需要非常小心的。 恰恰我们自己可能受了消费主义、资本主义文化的侵入。 当我们在评判别人拥有的东西时,首先去判断他的身价位。如果身价足够,他就能够拥有这些东西,如果身价不够,那他就是有问题的了。 这也还是在崇尚金钱的力量。 而这并不仅在女性身上存在, 在男性身上也存在着这样的鄙视链 。 网上也有男性 发教 学,告诉其他男性怎么在朋友圈包装自己能显得条件很好,或者怎么发文章会显得你特别有品位。但是我们对于男性这样的一种做法,批评就很少。 什么样的男性会遭到鄙视呢?就像《三十而已》中,王曼妮的相亲对象宋冬湖。他到很多地方都会去跟别人合影,秀朋友圈,王漫妮就特别看不起他。 你会发现,对于那些没有实力的男性,当他想要靠拢更高的阶层时,很多人就会鄙视他。 但是大家想想看, 不是所有人都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也不是所有人的职业都一定是挣钱的,甚至在社会上挣钱的永远是少数。 当我在职业场所里面刚刚起步,我需要一些衣装让自己显得更强大。我需要去靠近那些厉害的人,能让我提升一把,能让我发展的更好。 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其实也很努力吗?我们都是从社会上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年轻的时候谁都不得不去通过这种外部的包装让自己显得强大一点。 有人会说,那你可以用知识武装自己,但是知识是需要时间累积的。 我也是到了40岁以后才觉得,其实我可以穿一百多的衣服,对我来说,它们和几千块钱的衣服是一样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我穿得好一点,人家就不会小看我。 我在自己内涵不足的时候,用外表包装自己,这也没什么错吧。 我认为这个鄙视链是不对的,但我们怎么去预防,或者说我们自己怎么能够 把社会往更积极的善良的一方面推进呢? 我一直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就是跳出自己的价值观。但这很难,人总是会去判断价值的好坏。 所以一般来讲,当我看待一件事,我首先看它 有没有伤害到他人 。像这样的女性群体,她们就没有伤害到别人。如果没有伤害,或者仅仅一点伤害,那就让它去。 我跟你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我不会向你学习,我也不会鼓励大家来学你,但是我尊重你的存在方式。 你没有造成别的伤害,你没有伤害自己,没有伤害他人,也没有伤害公共 财务 ,那你就这么做好了,你已经满足了我尊重的前提。 这背后是我自己一直主张的逻辑体系, 要用道德要求自己 。因为我希望自己做得越来越高尚,能够越来越好。 但是我 用法律来要求别人 ,即使我完全不认同他,但他不违法他就有存在合理性,这样子我们才能真正地改变鄙视链。 如果你是用道德要求他人,用法律要求自己。对着别人说"你们穿着打扮太糟糕了,这个影响市容",但自己吐口痰,又说"没违法"。这个是很糟糕的,这就会催生鄙视链。 所以我希望我们整个社会能变得更宽容一点。无论上海名媛也好,富豪太太也好,如果她们没有伤害到他人,我们就她们这样存在着。 我们不要去污名化她,也不要让这个词又变成一个糟糕的负面词汇了。我希望我们大家能够 更放轻松、更好地,更和善地对待他人 。 总是有人告诉我说,你们这些做社会学的,老是大惊小怪,不就一个小现象,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我觉得我们社会学的确有这个方面的倾向,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名媛"这个词又被糟蹋掉了。因为我也希望那些好的形容女性的词,能够不被污名化,能够重新再次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