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农家炕头上用剃头刀子给人做阑尾炎手术的乡村医生,从医学院进修回来更是如虎添翼,世上有人不敢生的病,却没有他不敢下的刀。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医生其实和当土匪一样,三分靠技术,七分靠胆量。进了市医院以后,他也做过几例成功的手术,可是也把几个不该死的病人给治死了。于是夸他的人说他是神医,骂他的人说他是兽医。 就是这样一个人,退休后开了一家个体诊所,门口挂的牌子大的吓人:管氏大医院!(看到这个名字我马上想到,莫言本人姓管,他用这个名字估计是怕别人对号入座,所以干脆用自己的姓氏起名,起码能减少点麻烦。) 诊所只有两间平房,外间是诊室,里间是手术室。外间烧的煤炉子添煤时乌烟瘴气尘土飞扬,就是这种恶劣的条件,推开里间门照样给人开膛破肚。 可是,里间正在开膛破肚的人没啥事,却把一个在外间候诊的绰号叫"冰雪美人"的女孩子给弄死了。准确地说,是治疗不及时,耽误事了。 这就是莫言的短篇小说《冰雪美人》故事梗概。全篇刚过一万字,发表在二十年前。请注意这个时间节点,是改革开放之初的二十年前,这肯定是有寓意的。 一、医生只是外壳,美人才是内核。看似简陋至极的诊所好像要出问题,其实是作者采用移花接木的艺术手法,通过这个马大哈的医生和烟熏火燎的诊所,隐喻衬托出深层次的矛盾,既:"冰雪美人"死亡的内在原因。 冰雪美人并没有看上病,准确说,医生还没来得及给她看病她就死了。她得的是什么病,作品里没有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得的是能致人于死地的重病,不然不可能在候诊时就死了。 表面上看,美人的死与医生没多大关系,因为她死的时候,医生正在里间手术室忙着给别人开膛破肚呢。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问题在于:美人是早于前两个病人来到诊所的,也就是说,医生应该先给美人看病才对。请看医生是怎么接待美人的: 小说中的我,高考落榜后无所事事,只好来叔叔诊所当学徒,其实就是打水扫地烧炉子守夜的勤杂工。不过我是旁观者,是见证人,是眼看着冰雪美人死去的第一人。 这个冰雪美人曾是我的同学,她叫孟喜喜,也曾是我的梦中恋人。当孟喜喜来到诊所时,叔叔和当护士的婶婶还没来上班,看到孟喜喜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汗珠,我急忙跑出去接叔叔。叔叔听到是孟喜喜来看病,瞪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她能有什么病! 婶婶马上在一旁冷冷地说:性病! 叔叔进屋后,孟喜喜脸色更难看了,额头上还在冒汗,但还是强撑着站起来说:管大夫您好。叔叔却像没看见一样,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起来。抽完一支烟,又从包里掏出大茶缸子,打开茶叶桶,把茶叶倒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扣到茶缸子里,我急忙把烧开的水倒进茶缸。 抽完烟喝完茶之后,叔叔才穿上白大褂,低着眼睛问:哪里不好? 注意,是低着眼睛问,并没有看病人。 可惜,没等孟喜喜说出话来,突然抬进来一位疼着嗷嗷叫的化脓性阑尾炎病人,叔叔马上丢下孟喜喜,进里屋做手术去了。 手术终于做完。叔叔走出来又抽足了烟喝足了茶,(注意:又抽烟又喝茶),刚要给孟喜喜看病,又冲进来一个莽汉,双手捂脸,鲜血直流,是一个生产烟花爆竹的专业户在试验爆竹时不慎爆炸,一只眼珠子被炸出来了。 于是,叔叔又扔下孟喜喜,又到里间做手术去了。 可惜的是,没等叔叔做完第二个手术,孟喜喜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脑袋突然歪向一边…… 相信凡是看过小说的读者都会明白,孟喜喜这个冰雪美人是给活生生地耽误了。而耽误的原因,是因为叔叔和婶婶都瞧不起这个美人,根本没拿人家当病人看待。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拿人家生命开玩笑呢?不外乎是冰雪美人的名声不好。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内在原因。 二、冰雪美人孟喜喜倒底有什么坏名声呢?从叔叔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婶婶顺嘴溜出的性病就已经说明了问题。而这个没有任何证据的所谓的坏名声,在如今显得多么荒唐可笑。而正是这莫须有的坏名声,才是送掉孟喜喜性命的罪魁祸首。 在学校时,孟喜喜胸脯高耸,不带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唇鲜红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樱桃。她的额头宽阔开朗,像景德镇的瓷器一样光滑。她脖子修长,精巧的头微微后仰着,时刻流露出高贵优雅的气质。她头发浅黄波浪着,扎着一条红色的手帕,穿着不算低跟的皮鞋在走廓上目中无人地走着。孟喜喜的形象,与班里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滞,眉毛凌乱,额头上布满皱纹的女生相比,分明就是一只白天鹅和一群丑小鸭! 孟喜喜的鹤立鸡群引起了人们的羡慕嫉妨恨,可面对那些鄙夷的目光,她却我行我素毫不在乎。终于有一次与老师发生了冲突,从那以后再也没来上学。学校说是把她开除了,实际是她自己退学了。 在孟喜喜退学前后,镇里兴起了许多开放性的歌厅舞厅发廓酒店,于是便传出了孟喜喜干上了"那一行"的传言。实际上,孟喜喜退学后就在母亲开的饭店帮忙,每天穿着红色的旗袍,站在店门口招徕顾客。没有了学校的束缚,她更加随心所欲,平时打着明黄色的遮阳伞,上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衫,下穿一条超短的皮裙,手脚上都涂着红指甲,手腕上带着金手链,看上去更像"卖那个"的模样了。 这就是孟喜喜,这就是冰雪美人,这也就是她所谓的坏名声的由来。很显然,当时的舆论是按照她独特的衣着,独特的作派,独特的性格所给出来的"卖那个"的定论。这些表面的东西能定论为"卖那个"的理由么。如今的人们当然会一口同声说:不能。因为她无非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个性外露的表现,是一种美的表达,只不过与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有些超前而已。但在当时的人们观念中却没有这种意识,而只是人云亦云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活生生把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说成了"卖那个"! 三、鲁迅先生早就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冰雪美人的人生悲剧,看似是发生在诊所,发生在没有及时诊疗上。实则是死在了腐朽落后的思想观念,死在愚昧狭窄的嫉妒心理,死在了那种假道德假伪善上。 当叔叔听说是孟喜喜来看病时,嘴里说出的是:她能有什么病!人吃五谷杂粮,她怎么就不能有病呢?其实我也听得出来,叔叔并非是怀疑孟喜喜是否有病,而是用一种戏谑的态度,对待一个在众人心中名声不好的人。 而婶婶,这个在农村真正当过兽医,如今却在诊所给人当护士的人,说出的话当然更直接:性病。这无中生有的两个字,却道出了人们想说而不好意思说,没有任何依据只是臆测出来的结论。正是这种荒唐的结论,促成了叔叔包括婶婶对孟喜喜这个急需治疗的病人的态度。叔叔一系列抽烟喝茶的慢动作,就已经延误了诊疗,偏偏又先后来了两次病人,自然是两次耽误了对孟喜喜的治疗。 至此,每一位读者都能看出来,表面上,耽误孟喜喜病情的是医生延误治疗,但深层次原因则是对孟喜喜舆论造成的错误观念。是这种观念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四、冰雪美人的外在美和心灵美,医生的醒悟和后来愧疚的表现,把孟喜喜这个冰雪美人推上了应有的高度,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美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对丑恶灵魂的鞭达和愤概 孟喜喜的外在美说的已经够多了,在此就不重复。而孟喜喜的内在美则在她细微的举止中被作者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医生的醒悟也同样令人感概万端。 作为一个重病之人,在忍受巨大痛苦的情况下,孟喜喜仍把她优雅高贵的品质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面对叔叔的第一次慢动作,孟喜喜只是扭动了一下身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当医生抛开她要进里屋给别人做手术时,孟喜喜又动了下身子,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孟喜喜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表情十分痛苦,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只是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 我把水端到她面前,说:你喝口水吧。她摇摇头,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丝扭曲的微笑,低声说:谢谢。 当叔叔第二次抛下孟喜喜时,我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而孟喜喜却面向我痛苦地摇摇头,分明是在劝解我,表示出对叔叔的作法给予理解。这种素养优良的女孩,凭什么说人家是"干那一行"的? 当发现孟喜喜已经不行了的时候,叔叔进行了最大努力的抢救。叔叔从里间冲出来,给孟喜喜注射了大剂量强心剂,用空心拳击打心脏部位,甚至拧下灯头,用电线触击她的心脏,可惜,一切都晚了…… 婶婶说: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叔叔高声骂道:你他妈的闭嘴!—— 叔叔的这声怒骂是很说明问题的,说明他已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开始了悔恨和内疚。作为医生,抢救病人是天然的本能,但从他对婶婶的态度上,是从心底里对那种推脱责任的卑劣感到耻辱和羞愧! 五、莫言在创作谈中讲道,"为老百姓写作"和"作为老百姓写作,"这两种创作心态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其效果是不一样的。 意思是说,创作者如果站在"为老百姓写作"的心态上,就等于把自己放在高于老百姓的庙堂之上,在心理上就先期脱离了老百姓,写出的东西不可能与老百姓血肉相连,就不可能拨动人心。 而"作为老百姓写作",则是创作者把自己放在与普通老百姓同等身份来对待,自己本身就是老百姓,在这种心态下写出的东西肯定就会接地气,才能引起民众的共鸣,才能出现伟大的作品。 对莫言这种观点,我举双手赞成。目前的纯文学作品之所以被边缘化,与作者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有很大关系。那种游离于真实生活之外的,与普通民众生活格格不入的,如空中楼阁般的文学作品,等于在自说自话,根本没有反映出人民群众的意愿和呼声,又怎么可能拥有读者呢? 当然这只是一种观点,至于实际做的怎么样,完全是另一回事。坦率讲,我对莫言前些年搞的那些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不感兴趣,不管得过什么奖,那种跟在西方人后面,故弄玄虚神乎其神让许多普通老百姓看不懂的东西,不应该算做好的东西。而他早期写的东西则不是这样,《冰雪美人》就是明显的例证。它之所以接地气,就是作者自己说的,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位置(因为小说中的我,也曾对孟喜喜有过误解,有过那种错误观念),站在这种心态下写作,自然而然地就会把人们心里那种错误的人云亦云的观念所带来的危害,用血淋淋的形象揭示出来,不能不令人反省和深思,倒底是谁害死了孟喜喜? 不难看出,尽管作者在《冰雪美人》的开篇,用了较大篇幅来描述医生的粗劣,其实是一种巧妙的艺术表现手法。作者是在用医生这个外壳,来表现和挖掘害死孟喜喜美好形象的内在根源——隐匿在人们骨子里的那种荒唐的观念。 今天类似的观念,还有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