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尤其在你的好朋友车祸逝世后,你变得非常敏感。看电影 《泰坦尼克号》,看到老婆婆与老先生握着手等待着死亡来临时,你在漆黑的暗室里忽 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你快要流泪,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对着天发誓,有生 之年,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 我会帮你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的苦痛,然后我再陪伴你。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分手,好几天没见。当我再见你,你眼睛深深的,我们都 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你那些天做了什么,你淡淡地说:"关在房里没做什么。"然后你 又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一直比你坚强,虽然我的善感、犹豫让你担忧,但我的确比你更淡漠,更了解生 命本质。你一直是个大孩子,永远晒不黑,无法世故,浓眉大眼转个不停,笑的时候眼 角飞扬。其实我们都无法想像 失去对方时那种鸟再也不能飞翔的恐慌。但每当我想到我 若先你离去时,你的惊惧,我想会让我不忍离世,魂魄定会在漫天里游荡,说着你再也 听不到的安慰,而你也许会失去言语的能力,留下身体在回忆里找寻我,回不到现实中 。 所以我总在最爱你、看你微笑时,心底暗暗起誓,让我多你一天就好,多活你一天 就好,我要陪伴你到最后,我要给你最初也是最终的深情,我要照顾你。 我会不掉一滴泪,不让你牵绊人间,不让你记挂我;我会为你放你最喜欢的音乐, 带来真心爱你的朋友,请他们饮酒作乐,然后在那张我们共枕的床上,安静地等待合眼 ,微笑着让你迎接我。 你不存在的空间很奇特,就好像时间多了一倍,但四周依然一样大小,我简直无处 可去。转入小商店时,忽然看到你家也订的报纸,我几乎站成化石,双脚失去行走的能 力。拿着那份被透明胶带封紧的报纸,我慌慌地付钱,然后抱着报纸,以为抱住了你。 爱情怎么能言说?别人问的问题如此愚蠢,我没有好的回答。但他们没有爱过吗? 那些关于思念的点滴,关于岁月的累积,关于恋人絮语的泪滴或傻笑,我以为每个人都 一样地在承受。如此的轻又如此的重,轻得像报纸上一角的无聊新闻,重得像生生世世 的心灵占据。或者是因为每个自私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爱重,而别人的爱轻,所以他们 在发问时,才能让口中的语言如此简单地飘浮在空气中,没有真正的意义。 因为爱你,我注定要被自私的窥密者怨恨。 人们问我来这个地方许久,我都去了哪里。我仔细地想,才发现我哪里也没有去, 我只是每天静默地活着,无论行走、读报、听雨,我都只是身体在移动着,而我的心, 却一直停留着,停留在有你的日子里。 我说要爱你,但又想忘记你,你是惟一一个让我随时想掉泪的人。 但为了被你喜爱,我曾经努力上进,尝试能接近你的世界。我所仰慕的无法触及, 爱上你注定是一场苦恋,我溺在苦里欢喜悲伤。 不行,这一切都太自哀自怜了。 我讨厌自以为是的哀戚,当我发现我自己如此疯狂爱恋,分不出是因为喜欢你还是 因为无法完整得到你而窒息时,我开始渐渐地抽身。我与你原本就都是冷调的人,当我 退却,你也沉默,于是渐渐地我们失去彼此的踪迹。 我没有遗憾,你一定也没有。"不牵绊"是你一开始就说好的密语,我默默地接受 ,虽然我并不明白不牵绊的真正意义。 不牵绊的意义是爱你却不要触及你,还是清醒地在失去好奇心后还能冷漠地忘记你 ? 你的离去没有具体改变我的生活,甚至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发现我情绪的波 动,但我常忍不住停顿空白,像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说着说着就会忘了要说什 么,做着做着就会发呆。你并没有拿走什么,我却流掉了生命中一部分的岁月,我失去 记忆,不肯回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迷路,怕承认你曾经存在,就会变成一根盐柱。 可悲的是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妒忌你过得很好,于是我也强装自己很好,我以为 过得好是我对你的报复,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是真的不在意,而 我不但在演一出假想的戏,在这出戏里惟一的观者居然还是我自己。 "我"变得越来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虽然道歉的总是你,但惊慌如小鸟的总是我。 你抱着电视,而我拥着书籍;我渴望安静书写,你的音乐声却震耳欲聋;看着那些 法国电影,你悄悄地睡着,望着你非看不可的,我却总心不在焉。 你不读我的字,不看我的表演,不在乎我的荣耀,你只是爱我,不理会我灵魂的出 口。 为了守着我们的幸福,于是我开始看电视,模仿着你玩遥控器。 在爱中,我们越平凡越不去思考,其实越容易幸福,但我几乎是宿命般地要在爱中 吃苦。我是如此的自私,渴望保有你的人生蓝图又保有我的独立存在,于是注定了我渐 渐分裂成痛苦的两半。 每每我总想对你说,你沾满土拿手掩埋的不是什么,而是我微微跳动的心,但我说 不出口,因为你埋葬我时的模样竟然可以如此天真快乐,于是我只能闭上眼流下泪,还 带着微笑让你改变我。 我们住在人们羡慕的大屋中,但整个大屋中惟一属于我的却只有一方小桌。那能书 写阅读的桌子对你来说,只是堆放杂物的一个高台,对我来说却是全世界。没有架子能 排列我的书,它们只好散落在床头,而床头与小桌之间的距离与你堆放杂物的重重阻碍 ,常让我惊觉自己是个在房舍里的游牧民族。在你给我幸福的房子中,每天我都有好多 一次又一次小小的迁移:读书时走向床头,写字时回到小桌,如此日复一日,我开始相 信在这疲累的来回走动中,也许已经重重叠叠地走过一个沙漠。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不属于我? 有时你在屋中的不停走动、看电视、吃食物、说话,都让我纤细的神经感到不安, 你觉察出我的不安,于是关上门独自到大厅,依然看着你的电视。 我们同在一个屋子里相处,却反而有好长的距离,这让我惶惶不安,感觉我们彼此 在失去着。 你总是答非所问。 我喜欢你这么粗线条的性格,喜欢你对情感表达的粗糙,喜欢你的答非所问输给我 的能言善道。你宿命般地遇到我,就变成野兽,情感像非人类般天真粗壮。 因为你常语拙而且不懂表达,而我又是极端疑心与没有安全感,所以我对你说过, 愿你能常常给予我赞美与关爱。有一回,我们半坐半躺在你选的橘色小米点点的沙发上 ,看我在电视里被访问,那是一个感性的谈话节目,我因此诚实地谈了许多在这个喧嚷 的环境里所无法谈论的我。当谈到我们的情感时,我知道你好感动,捏着我的手翻来覆 去,然后你深情地望着我,撒娇地说:"你好伟大喔,你是甘地夫人喔。"这次我没有 沉默,想了一下说:"甘地夫人伟大是因为甘地伟大,不是她自己特别做了什么,甚至 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我瞅着你说,"所以你赞美了半天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这时轮你语塞,而且一时看来也还没有听懂。 你有时真像个小兽,未开化的,让人跟着你不由自主。 但我的确对你心悦诚服,如果说爱人很盲目,那我也只能说徐志摩想找的灵魂伴侣 不够具体,他找着相近的却受尽折磨,而我却不在乎我们不同,甚至在经年累月里爱上 了你的憨呆。我想这篇文章,我是不会拿给你看了,如果你看了以后以为我说你傻怎么 办?因为其实傻的是我喔。 为什么我不哭闹或求饶,这么倔强到冷血?因为我知道我若掉泪,母亲就会原谅我 ,我就是不要原谅。曾经听人说我不够诚恳,我自觉那也是对了,因为对于陌生的人们 ,我的确不想知道他们胖了或瘦了,近来忙些什么?而我也不习惯诉说自己,我总是心 不在焉眼神飘忽,真是糟糕。 我总是迷恋你啊,这么多年,喜欢着你的脸颊泛白血管微红,细细地攀爬成一个脉 络;我也喜欢你微瘦的身体薄薄的肩线,但你的大腿非常紧实,我的手指触碰,会想到 你运动时如少年跳跃的样子。你是如此地热爱奔跑竞争,我也想到棒球赛时你与友人像 孩子般兴奋地去球场排排坐,一边呐喊,一边还与整排人做人浪起起落落。那天出门时 你问我会不会冷,我要你穿上厚的外衣。结果整夜你都拿在手上,因为心情兴奋,额头 微微地冒汗。那一夜我们输了球赛,母亲说你回来后脸黑黑的,你就是一个藏不住自己 的人,面孔上全印着你的喜怒哀乐。但我连你这部分都爱着,你的性格单纯粗壮一如你 的身体,至今仍让我如初识你时感到窒息发昏,我的灵与欲都被你紧紧地镶嵌着,年复 一年、日复一日地爱玩不舍。 就像你最清楚我。 电视上算命看相的人多单纯,借着命盘生日就剖析我们的细节生活,却不知道我们 十多年来闭着双眼都能看见彼此。你说如果我们的生日能让他们有收入倒也算做好事, 那些看来已找到幸福的人一辈子未与我们相处,却在人前人后仿如亲眼目睹似的到处传 送我们的流言蜚语,他们真懂得幸福吗?你说,幸福不该是自己幸福时希望任何人都快 乐? 我们不要响应,你说,我们不要响应。 那些因爱恋你而攻击我的,我从不去想,就像他们总爱塑造我楚楚可怜,又或传言 我如何手腕惊人,但我从来不在人前随便掉泪、攻击或多说什么,也许现在的世界必须 靠冷讽热嘲他人还美名为正义来生存,但我们还有点骨气。你说,世界还不够乱吗?不 必理会靠乱世存活的人。 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感深厚,一直支持着我,而我已经拥有了,就不该高调,但我依 然说起你书写你,毕竟你占据了我整个生命。我十多岁就认识你,我们都没有固定的对 象,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这世界的人们喜欢说我们相不相配适合与否,但谁会比我 们清楚,我们在生活里的一切完全重叠,对人的好恶甚至食物的选择总是一致。对我们 来说,爱情一点也不复杂,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想来看我我想见你,然后我们想 住在一起,对望、触摸一辈子。 因为清楚,我们的相处没有被流言伤害,并且还能冷静地看着那些无关的人为我们 忙碌。 但这样是不是反而让这些期待故事的人更愤怒? 我们不在乎,你说,我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