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时不时地在暗恋的男孩上课时,装病早退。 然后偷偷取出藏在盆栽下的钥匙,溜进男孩家里。 她会在他的房间里闻来闻去,吮吸他的每一丝气味。 当她离开时,会从他房间里拿走一样纪念品。 一支铅笔,或是一件他根本不在意丢没丢的东西。 作为交换,她也会留下一件自己的东西。 有时是眼泪,有时是一只没用过的卫生棉条, 有时是将一条随手脱下的内裤,留在他的抽屉深处…… 最大胆的一次,女孩躺在男孩的床上,一件件脱去衣服,做起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以上这段故事,出自今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剧本。 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原作, 由近年来频频在各大国际电影节刷脸的"日本影坛明日之子"滨口龙介执导, 以数个相互交错的玄妙故事结合堪称香艳大胆的画面, 描绘了一位中年丧妻的话剧演员的救赎之旅—— 《驾驶我的车》 家福 ,是一名舞台剧导演兼演员。 他有个习惯——开车时,放着录音带对台词。 录音带里的对白,是妻子为他朗读的。 家福的妻子 音 ,是一位编剧。 剧本主线,总是出自偶尔闪现的灵感, 而灵感,总会在与丈夫行房事时诞生。 在起起伏伏中,音随口编出一段光怪陆离的故事,之后转眼忘掉,第二天再由家福复述给她。 如此,达到了生活与事业间的独特平衡。 文章开头那个少女故事的片段,便是音的灵感之作。故事的后续,铺子先留个悬念。 家福的话剧演出,即使工作再忙,音也一定会赶到现场; 而家福,即使着急赶飞机,也不忘给在沙发上睡着的妻子轻手轻脚地盖上毯子。 身体的无间交合,灵魂的无限契合, 有颜有才又有爱,可以说是一对模范夫妻了。 然而,他们的关系真如看上去那样美满吗? 影片从一开头,就隐秘地给出暗示——音的 位置 ,总是要么处于阴影之中,要么被框在房门之外。 忽近忽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始终给人一种神秘而疏离的感觉。 而后,这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也得到了印证。 一次,家福出差。 刚赶到机场却突然被告知航班取消。 无奈返回家中。 一推门,伴随着轻快的音乐,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声。 家福走近声源,透过镜子,竟看到妻子正和一男子激情鼓掌。 原著小说描写更为露骨,什么 "骑乘的姿势" 啊,什么"大大的地晃动" 啦…… 亲眼见到这一幕,家福没有当场捉奸,而是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离开…… 内心感受,一个动作就能说明:咬在嘴里的烟,半天没点着。 烦乱,甚至还有点恐慌。 面对妻子,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照常视频通话,照常一同外出, 也照常进行着前文中提到的,灵与肉的默契配合。 直到某天出门前,音叫住家福: "你今晚回来的时候,我们能谈谈吗?" 家福平静地回应: "当然了。" 但晚上回到家门口,将车停住、熄火,却摇上了窗子,躲在里面迟迟不敢出来。 他当然能猜到音要说什么,可他没有勇气听。 车内狭小封闭的空间,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都代表着一隅难得的私人空间。 那扇车门,如同一个 分界点 。 门内,独自消化被伴侣背叛的苦楚, 门外,继续扮演傻白甜好好先生。 不知在车里待了多长时间,家福终于不得不推开车门,走进家门, 却发现音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妻子死后,执念与懊恼始终缠绕着家福。 如果当时不在车内逗留,妻子是不是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于是,家福待在车里的时间更长了。 车里有两个人的回忆,有妻子为他录的台词,也有他不必直面的真相……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之久。 直到,两个 "闯入者" 的出现。 一个,是戏剧节的工作人员为家福安排的司机, 渡田 。 渡田脸上很少显露表情,左脸颊上,还有一道一看就有故事的疤痕。 一开始,家福满脸写着拒绝。 "这个……我还是自己开车吧。" 可甲方态度坚定,因为此前有一位艺术家曾出过严重车祸,配司机就成了惯例。 家福无奈妥协。 方向盘从自己手中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中,意味着个人边界被僭越。 但渐渐的,家福发现车上多一个人,似乎也还不错。 他这样夸赞渡田的职业素养: "有时甚至忘了我在车里" 。 既是因为渡田的车技娴熟平稳,也是因为她的分寸感: 驾车时,不发一言;接人时,天气再冷也会在车外等待; 对家福旁若无人地与录音带人机对话,更是从不过问。 大概是自己也装着满车的故事而不愿吐露,所以更能体恤。 也因此,家福与渡田之间的力场产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导演滨口龙介总能在局限的室内,通过对景别的控制、机位的调度,展现出人物关系的转变。 从家福拒绝渡田为他开车; 到允许渡田在车里等他,但禁止在车内抽烟; 再到镜头一切,家福从后座挪到前座,两人在车内点烟,将燃着的香烟探出天窗…… 镜头将两人内心防线的突破,自然而然地描摹。 最终,两人在车内,交换了彼此的故事。 家福,道出了有关录音带的故事; 渡田,也讲述了一段伤疤背后的往事…… 另一位闯入者,更离谱。 正是那个与音偷情的男小三, 高槻 。 在家福为新一版《万尼亚舅舅》招募演员时,高槻居然恬不知耻地递上简历。 最终还通过了面试,甚至还拿到了大男主万尼亚一角。 这让高槻自己都觉得艺不配位。 因为他的演技,可以说是有目共睹的辣眼睛,年龄也与万尼亚相去甚远。 不能说与万尼亚舅舅完全符合,只能说毫不相干。 可不 "适合" 的角色的演员,何止他一个。 这场戏的选角,有说中文的,有说日语的,有说韩语的,还有比划手语的…… 刚开始排演时,简直像一锅大杂烩…… 片中这种多语话剧,其实是一个譬喻,它代表着庞而杂的人际关系。 人际交往是滨口龙介电影里永恒的命题。 寻找伴侣,寻找倾诉的对象,渴望被理解,始终是人类难以避开的本能。 而真正的交往,并非简单用对话就可以完成。 影片其实是在告诉你:若能达到内在的真实,即使语言不通,依然可以表达最真挚的情感,可以呈现直击人心的舞台。 反观家福与音,尽管能够通过语言、创作、甚至身体等种种方式进行交流,却因为逃避对真心与真相的触及,而始终各自孤独。 与习惯逃避的家福相反,高槻自控能力差,炙热而直接。 作为男小三,他确实脸皮过厚。 正房不找他,他还自己找上门了。 但恰恰是他,将家福从自我麻痹的"壳子"——车厢中拉了一把。 他直白地质问家福,为什么不自己出演万尼亚——那个家福已经将台词烂熟于心,在车上排演过千百次的角色。 想理解这个问题,先要理解那场贯穿始终的《万尼亚舅舅》,契诃夫的舞台剧。 它讲述的是:原本失去生活目标的万尼亚,在遇到"博学多识"的姐夫后将其视为偶像,并甘愿把自己的宝贵年华献给他,为其奔波效力。 可最后万尼亚发现追随的偶像不过是一介庸才,顷刻间信仰坍塌,生活的虚无感重新降临,陷入痛苦之中。 而这场戏剧的内核与家福的生活产生互文,即恩爱无双的妻子的背叛,同样让他感到信仰的坍塌。 "我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万尼亚的对白,道出戏外角色的内心世界。 他说: "契诃夫很可怕。 当你念他的台词的时候,会映射出真实的你。 我受不了那种感觉。" 每一次演练,每一次喊出那些台词,都是一种直面残酷回忆的过程。 于是他再也不碰万尼亚这个角色。 但对生活的信仰,真的应该全部押注在别人吗? 高槻甚至主动接近家福,追问音的故事: 原来,家福和音,曾有过一个女儿,四岁时死于肺炎,如果她还活着,如今已经23岁了。 女儿的死代表着夫妻二人幸福时光的结束。 于是,家福辞去了电视行业的工作,回到剧院。 音也不再演戏,多年来一直无精打采。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开始写故事。 灵感总是在两人云雨后席卷而来, 这已经成为二人默契的习惯。 这种刺激与灵感的紧密联系,使二人晦暗的生活逐渐有了些许起色。 然而当家福撞破妻子的背叛,灵感也不再与自己有关后,他深深受到伤害,却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在他看来,一旦音知道了他发现了她的秘密,他们的爱情天平将会失衡,继而失去音。 "我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她。" 滨口龙介总是在故事中设置一些非日常的崩坏,以引出角色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家福一直藏着掖着,不敢与音对质的真相,小心维系的"完美"婚姻,真的没被音察觉吗? 也是在与高槻的对话里,家福得知了那个有关少女溜进男孩房间故事的后续: 就在少女在男孩床上时,楼下的门打开了。 女孩听到那人上楼的声音。 那人推开门,不是男孩,也不是男孩的父亲,而是一个小偷。 小偷看到赤裸的少女,想要图谋不轨,却被反杀。 少女匆忙逃跑,却始终惴惴不安。 她等待着男孩的审判。 然而第二天,男孩却照常上学,放学,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天,两天,女孩终于受不了内心的煎熬。 她再一次来到男孩家门前,却看见门前装上了监控…… 这一意象,似乎隐喻着家福与音之间,从此多了一层防备,再也无法真正走入彼此的心门。 在一段关系中,当裂缝产生,如若一味忍让装傻、粉饰太平,日复一日,裂缝只会变为沟壑。 我们姑且不谈出轨一方的错误,那么这段关系中受伤的另一方,该如何应对? 影片借高槻之口,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 即使你认为你很了解一个人,即使你深深爱着他/她,也总有内心一隅是你无法抵达的, 或许我们能做的,只有正视自己的内心,并忠于它。